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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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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疯狂二魔”是当年邪派高人“天绝武痴”裴神通的两大弟子——

  “酒疯”诸舞天。

  “剑狂”盖九地。

  “酒疯”诸舞天喝酒必醉,醉必发疯,疯必歌,歌必舞!

  而他这一舞则舞出一套空前绝后的“魔步疯杀舞”。

  据说在“魔步疯杀舞”的“十三疯”中,“悲疯七抓”杀人神功之精妙,已到爪功的化境。

  “剑狂”盖九地则逢剑则哭,遇刀即笑。哭则哭剑器所持非人,如哀良臣之随暴君、名琴之落俗手、一朵鲜灵灵美艳艳的鲜花——插在牛粪上!

  剑狂哭过之后即杀人、夺剑。

  “剑狂”自称其痴于剑术之诚心一意,天下第一;其酷爱武学之热忱,世上无双。

  “剑狂”已杀名剑客四十七人,夺名剑十一口。

  “剑狂”遇刀即笑。

  因为他认为剑是百兵之君,刀则为百兵之帅,而人们将“剑与刀”连称,偏把“刀”放在“剑”面前称“刀剑”,显然不对,可笑——

  笑话!笑话!刀算什么,竟排在剑前面?

  者子要折辱、笑话天下所有使刀的刀客!

  老子要让刀客们出尽丑相,让他们下一辈子一定改学剑、而不习刀!

  据说“剑狂”盖九地已折辱天下用刀名手一百四十九人,毁名刀十七把,断宝刀二十二柄,杀著名刀客十三名。

  其中被杀的刀客第一名就是“五虎断门刀”彭家的长老“出林虎”彭罡。

  据说“剑狂”盖九地所遇的剑士剑术越高他越伤心,因为每一次恶战都要杀得“剑狂”吐血、流血。

  而遇到刀客刀术越高,他越高兴,每一次对敌破刀,总要对败阵的刀客想一些新鲜而刺激的取笑逗乐、羞辱对手的主意,有些主意简直匪夷所思、空前绝后。

  这次不知怎地,“疯狂二魔”竟找上了“快刀”小杨!

  一个披着乱发的、鹑衣百结的老丐,腰系一只铁铸的、扁扁的酒葫芦,嗬嗬疯笑,拦路而坐,挡住了小杨与苏我赤樱的退路。

  一个身材高大、身披一件写满龙飞凤舞狂草的白绸大氅的银须老人,颜面如铁,双目赤如闪电,仰天狂笑,笑声如雷,直笑得群鸥尖叫、乱飞,身旁荻苇起伏如潮,荻花扑天、狂舞!

  老人的白绸大氅,前襟左右幅上书道: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老人背后整幅白绸则书一副对联道:

  天下剑悉备于吾,问东西南北中谁是剑狂?答曰:昆仑盖九地是矣!

  世上刀俱不足道,看剃刀瓦刀屠刀铲刀鬼头大刀,有甚气象?批云,聊供役使而已!

  下面横批道:“非吾不知对也,刀如问对得起剑?能狂则狂,要杀就杀,作人当如此才痛快!”

  老人披发仗剑,剑长六尺!

  “为何要挡道?”

  小杨淡淡问道。

  他虽淡淡道来,但声音自盖过了“疯狂二魔”的疯笑狂笑。

  “酒疯”诸舞天不由一愣,他原笑得眯成缝的眼一睁,精光四射,开口道:

  “有意思,老夫要喝酒了!”

  “剑狂”盖九地则一怔,阴阴地、森森地盯了小杨一眼,沉声道:

  “好!这才有点味道!”

  “为什么要挡你的道?”

  “因为我们的嗜好。”

  诸舞天说:“我喝酒!”

  盖九地道:“偶练剑!”

  诸舞天鼻息若霓虹地道说:“我喝酒要喝个三山五岳倒为轻、四海九州任我游!我要直喝遍天下名酒喝他个一醉方休五花马千金袭佳肴美女玉堂高坐七情六欲且发泄个够!”

  盖九地唾沫星子乱飞地道:“偶练剑要练个一舞剑器动四方一剑光寒十四洲我要直使遍世上名剑打遍天下名家练他个天下独尊让武当派铁剑门昆仑峨嵋天山点苍峨嵋青城各大剑派俱由偶支使着走!”

  “喝酒要花钱,喝酒要有情趣。啧啧……黄澄澄的金子,白生生的美人,晕乎乎的好酒……”“酒疯”诸舞天举起葫芦开始灌酒,“……你说,我为什么要拦住你?”

  “穷文富武。偶一生习剑嗜剑成狂,不治生产。购名剑要用钱,铸宝剑要花钱,东游西荡南行北往夺剑杀人见刀羞刀,许多麻烦事要摆平得用白花花的银子铺路否则老子的脑袋便有十七八个也早被搬了家!而要成就生前名尽此生前欢更要银子这东东!这次偶找上你,一是因你的刀,二便是因你的黄金宝车一辆车奶奶的就是一座移动的钱山呐小子那可都是钱!”

  这是“剑汪”盖九地在说。

  盖九地说至此,顿了一顿,幽幽道:

  “一个人如没有钱,再狂也狂不起来!如狂也只是呵祖骂佛、文呀诗的发些狂论说些征话发些狂想罢了!有钱人的狂才叫狂——偶操他十八代的先人那尽管是丧心病狂、狂妄无知、狂横无理!偶剑狂老人家若不是有一帮人仗着我的名头巧取豪夺、劫富更劫贫,哪能狂得起来?便真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横行天下!”

  “你找错人了!”

  小杨道。

  小杨打量着“疯狂二魔”道:“我的刀只不过是一把无名铁刀,我也无钱。如那辆宝车真是我的,我早拱手相让了!”

  “嗬嗬嗬嗬……”“酒疯”诸舞天喝了酒后开始疯笑。

  他一把扯下铁葫芦摇了摇随手抛向后面。

  铁葫芦无巧不巧地挂在了他身后一块巨石石缝里扭曲长出的一棵怪柏的一根枯干上。

  他张口吐着长长的酒气,人也摇摇晃晃起来。

  他醉眼朦胧地乜着小杨,大着舌头粗声嘎气地道:

  “跟我们疯子狂人是没理讲的。”

  “我们找上你,就算你倒霉!”

  “大哥,还云里雾里个什么劲?动手吧!”

  “剑狂”盖儿地眉一动,剑已出鞘:

  “偶来对付男的,你且看住这女的!”

  “你只是看着这女的,不让她走;别拿你的鬼爪子碰她!”

  盖九地对诸舞天冷冷道:“你敢碰她,我就剁下你的爪子!”

  “是是,我不碰就是了!”诸舞天道,“她要逃,我便杀!”

  “也不许杀!”盖九地眼一厉,“只许拦,拦住她!她若一死,宝车就完了!”

  “好,我跳舞!”

  诸舞天道。

  “剑狂”盖九地这才向“快刀”小杨抱剑道:“请!请!请君拔刀!”

  【六】

  巴盖天还在抖。

  “巴八,别抖了!”

  “你的‘抖抖神功’已使我要封穴也封不住你的穴道了!”

  这人一说,巴盖天便真的不抖了。

  巴盖天不抖,这人也收回了他的手笑道:

  “你拿着刀凶巴巴的做什么?——是想杀‘妙偷’还是‘魔女’,抑或想持刀强暴?”

  “人都不见了。”巴盖天收刀,眼神却分外犀利地注视着来人:

  “我找你!你刚才都飘魂到哪里去了?”

  他问的人赫然是刚才失踪的原老六原不怕!

  原不怕诡秘地笑了一笑,目中却发出绿光来:

  “‘妙偷’伊豆豆比我们想像的要厉害得多!‘玉笛魔女’吴婆娑也不简单!”

  “我刚才追踪‘妙偷’去的。她带了我在集子口转了几个圈后急向集外林子飞去,我随着扑进林子,连扑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没逮到她影踪,估计是奔你西北角方向来的。你难道没有发现?——而我潜回老栈,发现吴婆娑也行踪诡秘起来,她似是在练一种魔功或摆一个魔阵……”

  “当今之计,”原不怕道,“既然敖断雁巳被制住,快刀庄便是你我两人的了。合上‘百毒门’的势力,应能罩得下‘快刀’小杨与这一干人了!老八,在集外可听到什么动静?”

  巴盖天道:“伊豆豆可能出了集向西北方向去的,我在练功时似觉有人向集外闪出去。——小杨与苏我赤樱出集外后,似有疯笑之声与打斗声隐约传来——莫非是……”

  “一定是前两天看到过的两个老怪物也盯上‘快刀’小杨了!”原不怕判断。

  “你是说‘疯狂二魔’?”

  “除了这对疯子狂人,还会是谁?”

  “我们……”巴盖天问。

  “蜘蛛吃飞虫,会飞到外面去吗?”原不怕反问。

  “‘小小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巴盖天破例地压低了嗓子模仿小时声调哼起儿歌来。

  “这就对了。它坐在家中结网布阵,等那些满天飞的飞虫儿在天黑了自动飞上门,撞进网来。”原不怕点点头。

  “那我们……”

  “就是‘小小诸葛亮’!”

  原不怕答道。

  【七】

  “剑狂”盖九地一剑比一剑狂。

  在“剑狂”面前,“快刀”小杨只是退、退、退。

  “剑狂”使到第六十四招。

  小杨忽进。

  小杨抢进“剑狂”的剑网中,刀一亮,抵在“剑狂”盖九地的咽喉上。

  小杨笑道:“志远者生计拙,意狂者心易浮。所谓志大才疏,骄兵必败,狂则易空。‘剑狂’的剑,狂则狂矣,但尚欠了一分精到!”

  盖九地红着眼不服地嚷道:“不对不对,你这不是刀法!”

  小杨奇道:“我用刀,使的怎会不是刀法?”

  盖九地说:“你不沾,不格,不劈,哪有刀法的‘刀如猛虎’之神?用的明明是‘不沾青、入红门’的剑术。”

  小杨道:“剑即是刀,刀即是剑。想不到‘剑狂’心中还存刀剑之念,俗了,俗了!”

  盖九地眼陡一亮,道:“好!”

  “好”,盖九地一笑,叫道:“我的剑又来了!”

  他一摇头,额下一部银须急卷,卷起挡格小杨腕中之力。

  他一部银须,竟如一支运足真气使出的拂尘,劲气十足。挡格在刀上,顿把刀封格出门外。

  与此同时,盖九地左袖一抖,抖得笔直如剑,直射小杨面门!

  随后,盖九地腰微向左拧,右手长剑横扫,一招“席卷天下”扫向小杨之腰。

  这三招几乎同时发作,一气呵成,小杨不虞有此,原先的招式已老,无法再变,便只好拔地而起,远远跃后。

  小杨跃后刚刚落下,“酒疯”诸舞天一跃而起,双手箕张,从背后扣住小杨腰眼大穴。

  “酒疯”诸舞天嗬嗬笑道:“我也是剑,我这叫‘暗剑伤人’!”

  小杨双臂一振,一鼓气震开诸舞天从背后抱住的身子,刚要反攻,眼前白光一耀,一口长剑已定在颈旁:

  那是“剑狂”盖九地攻出的剑。

  盖九地冷笑道:“偶也给你一个教训:对敌人仁慈,即是跟自己残忍。把武功教会对手,就是和自已作对!”

  “小杨,现在该告诉偶,你把宝车藏在哪里了?”

  “在我心中。”小杨答道。

  “什么?”诸舞天闻言脸色一阴,举拳便向小杨拍下。

  他使的是“疯狼掌”!

  一掌碎石、力沉千斤的“疯狼掌”!

  诸舞天一掌拍下,忽缩手跃开:

  一口明晃晃的剑正指着他拍下的掌心。

  诸舞天大怒,叫道:“大哥,你……”

  盖九地一收剑,淡淡道:“这人刚才教过偶剑法,杀之不义。”

  诸舞天仰天大笑:“笑话笑话,我与你相识相伴几十年,你杀人又何尝讲过仁不仁、义不义?”

  盖九地道:“这人既败在偶的剑下,这人又是使刀的,偶为什么不能对他讲一回仁义,不杀他?”

  “偶不杀他,因为偶想逗逗他——偶忽觉得逗乐总比杀人让人开心些。”

  “况且,也许偶一逗乐,他说不定就说出宝车的秘密了。”

  “大哥,怎么个逗乐法?”诸舞天顿眉开眼笑起来。

  “剑狂”盖九地不说话。

  他冷冷一笑,把目光转向一个人——

  苏、我、赤、樱!

  【八】

  “妙偷”伊豆豆以一流的轻功身法飞出了集口。

  她专习轻功、瑜珈术和迷药毒药之学,这些日子来功夫大为精进。

  姐姐苏我赤樱中了毒药禁制后,一日要受三次毒药发作之痛,她则只有子、午两时才感到毒药侵蚀之害。

  但她只能遏住、抑住毒药药性发作,还没有化解之法。

  瑜珈术中有一门“陀罗多尼转毒大轮术”,但以她的功力还只可以减弱毒性,要想化解,尚嫌不足。

  黄昏。小杨把姐姐苏我赤樱叫了出去。

  两人出去了许久,也没见回来。

  姐姐,小杨他叫你出去说什么呢?

  伊豆豆怅看西天夕照如胭脂凄艳,忽心一动,向小杨、苏我赤樱所走的方向掠去。

  【九】

  “大哥,快说出你的主意!”

  “酒疯”诸舞天这样催道。

  “剑狂”盖九地悠悠道:

  “我的主意是我数一、二、三,如这位杨大刀客还不说出宝车的下落,我们就剥掉这大美人的一层衣服。——好在现在这季节,这位苏我小姐衣服并不多,不过两三层吧!古来传有英雄救美人的故事,看这回杨英雄是否肯救美人?”

  这回,“剑狂”盖九地说话,不用“偶”了,看来他是偶尔才“偶”一回的。

  这也许就叫“审美疲老”,好菜天天吃,也没意思。娶了巩俐、章子怡这样美眉的,也不一定要天天“敦伦”的。

  “这主意好,大哥你快教、快数……”

  “一。”盖九地数。

  小杨冷冷道:“‘剑狂’,我原以为你是一个人物,想不到原来只会欺负女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一刀杀了干净!”

  “二。”盖九地目中冷笑着看了一眼小杨,继续报数。

  苏我赤樱平静如故,淡淡地道:

  “‘剑狂’‘酒疯’你们如坚持这样做,不过是辱你们的母亲、姐妹。”

  “三!”盖九地数数。

  随他这“三”字一出,诸舞天狂叫一声,上前要去剥苏我赤樱衣服!

  但盖九地的剑比他的爪子还快,只见剑光一耀,如匹练闪过——

  苏我赤樱外面一件豆青色的衣衫已随剑收而缓缓飘落地上。

  小杨睁圆了眼睛,待要扑出,无奈盖九地的剑已回到了他颈上。

  “你不会有机会的!”

  “剑狂”盖九地冷笑:

  “你如想阻我救她,我便一剑杀了她!”

  “你想怎样?”小杨目光变得异常镇定、冷静。

  “还是那句老话:告诉我宝车藏的地方。”

  “告诉你又如何?”

  “我们走。”盖九地道。

  “我们难道不要……”诸舞天望向苏我赤樱,咽了一口口水。

  “不要!”盖九地斩钉截铁地道,“女人祸水,我们如带了两个女人,那就真是疯了,活到了头!”

  “好,我答……”

  小杨正要说“应”,苏我赤樱大声道:

  “不行,宝车本是小妹的聘礼,我们无权处……”

  苏我赤樱话未毕,盖九地剑光一闪——

  苏我赤樱头上原先梳得一丝不乱的菩萨髻顿被挑断束发,一头黑亮的秀发瀑布般披掩下来。

  苏我赤樱脸上因紧张、恐惧抑或激动,顿变成一片雪白,然后——

  像桃花一样渐渐涌出一朵红晕。

  娇美的红晕。

  “大哥——”“酒疯”诸舞天呻吟般地叫了一声。

  他的目光中在燃烧着疯意的欲望。

  盖九地脸变得铁青起来。

  他望向小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一!”盖九地报道。

  “二!”盖九地报第二声时,脸上也兴起一股兴奋之色。

  “三……”

  这“三”字一出,盖九地顿一剑划了出去!

  这次盖九地的剑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剥”下一层衣裳来。

  他收回时剑上多了一片殷红——

  他的剑意外地刺进了一个人的躯体!

  就在这时,“酒疯”诸舞天发出一声惨叫。

  盖九地不由回头。

  盖九地回头时,他咽喉顿觉一凉、一麻、一痛!

  盖九地的咽喉上陡多了一把短刀!

  刀,刺穿了盖九地的咽喉!

  而这时——

  小杨抱着苏我赤樱,冲出了十几步之远!

  小杨的背上衣衫裂了一个大口子,血,映红了一片……

  小杨背上的这一口子,分明还带着盖九地“以剑剥衣”的剑迹:挑领结,割两臂!

  这一剑如一笔一波三折的草书,提按顿挫分明,笔意飞白而灵动!

  “剑狂”使的,端的是好剑法:

  在疾若闪电的一剑中,如此剑意分明,落点准确,轻重拿捏恰到好处,其功夫之精、剑意之纯,放眼天下,举世无双!

  “疯狂二魔”死于“快刀”小杨之手。

  “酒疯”诸舞天胸中“快刀”小杨一招“铁马奔山脚”,被震碎五脏,吐血而亡。

  “剑狂”盖九地中“快刀”小杨一招“飞刀贯喉”的飞刀之击:击碎喉核,气绝!

  目击者:“百毒门”两大长老——红耳龙公与丁陀荣。

  (后丁陀荣亦死于“夺宝车”之役。)

  ——这是五十年后,武林巨著《红羊劫实录·武林逆横始末》中关于“邪派”“疯狂二魔”条目下的记录。
 【十】

  “妙偷”伊豆豆被迫站住。

  拦住她的,是两个身上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肩上搭着两只麻袋的异人。

  他们的打扮像丐帮弟子。

  但他们神情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邪恶之气。

  他们一人独目,一人则驼背。

  在他们身后,在夕照的暮霭中,竟翻腾着一阵闪着瑰丽七彩之色的烟云水雾来。

  这两入随手一扬,便打出十七八件“活的”暗器来——

  三四条在空中夭矫变化怒飞的小青蛇。

  四五只血蝙蝠。

  七八尾急飞的蜈蚣。

  “妙偷”伊豆豆识得,如硬向前闯,纵闯过那些“活暗器”,也闯不过眼前那片水雾。那片瑰丽奇艳的雾气里,分明含着剧毒无比的“桃花瘴”!

  ——这两人,分明属江湖五大邪派帮会中的“百毒门”弟子。

  ——着他们出手,还多半是“百毒门”中国身份不低的使毒与武功高手。

  “你们是‘百毒门’的人?”伊豆豆喝道。

  “姑娘不亏是‘妙偷’,猜得一点不错。”那独目的人道,“百毒门林金手、麻沙想请姑娘跟着走一趟。”

  “让我考虑考虑。”伊豆豆见自己判断无误,顿冷静下来,予以周旋。

  ——这“百毒门”号称能下百毒,每人身上都带着两三种毒虫毒物,自已武功聊胜于无,所知的下毒手法在“百毒门”高手前不值一谈,战既不能,唯有想办法脱身才是!

  伊豆豆正在考虑对策,那驼子麻沙不耐烦地叫道:“还考虑什么,你不走,我们要用强了!”

  独目的林金手邪邪一笑:

  “先叫她见识一下爷们的手段也好!”

  他含指口中,发出了一声厉啸。

  三四条小青蛇本来落地后盘在地上的,闻到啸声后顿身子一弓弹起,箭般射向伊豆豆。

  伊豆豆见状,不由脸色一白,叫道:“快收快收,我走就是!”

  林金手闻言得意地吹了一声唿哨。

  小青蛇顿身子一软,落在地上。

  驼子麻沙恶声恶气地吼道:“快走快走、否则我也叫血蝙蝠与毒蜈蚣来咬了!”

  伊豆豆无奈地叹口气道:“好,我走,我……走!”

  她正要举步跟两人走,忽眼睛一亮,目露喜色,急喊道:“小杨,快来救我!”

  ——小杨?“快刀”小杨?“快刀”小杨来了?

  独目林金手、驼子麻沙不由俱一惊,向背后望去。

  两人一回头,伊豆豆双足一点,顿如燕子穿云,掠了出去。

  她必须逃。

  伊豆豆这一逃,差点撞向一个人。

  一个坐在半空中一棵大树横枝上的人。

  那人正无巧不巧地跳下。

  而伊豆豆正往上掠去。

  伊豆豆眼看撞在那人怀里。

  那人顿肩头一塌、人往右闪了三尺。

  伊豆豆也身子一折,斜向旁飞落。

  “好漂亮的一招‘燕忻飞’身法!”

  那人大笑道。

  伊豆豆听着那人大笑声,觉得那人笑得好豪迈、明朗、响亮。

  闻声知人。这人该是个名门正派中人!

  她不由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

  身材高大,淡金的脸皮。粗眉大眼。一身灰衫,打着倒赶浪的绑腿,脚上著一双麻耳八搭草鞋。

  那人手大,脚大,提了个长形包裹。

  那人见伊豆豆看他,笑道:“伊姑娘别来无恙?”

  伊豆豆喜道:“是你?”

  她顿想起了浙东道上,与“快刀”小杨并肩在“英雄楼”浴血斗“瞽目神剑”孟三更的日子。

  想起了那些浙江道上与小杨相处的日子。

  她忽觉得有些心酸。

  “伊豆豆拜见前辈!”

  地借这一拜之机,使自己盈眶的热泪不致流下。

  ——不知为什么,见了这人,她有一种受委屈的孩子见了长辈的感觉。

  ——这人正是以前在“英雄酒楼”上手到擒来制住“蛇心笑弥陀”邹林(也就是“英雄酒楼”楼主莫英雄)的阿华的师叔。

  那个打铁的阿华喜欢喝酒的师叔。

  身为“百毒门”长老,竟被一个难得行走江湖的女子骗了!

  林金手、麻沙俱大怒。

  两人奔来,左右一抄,欲抓伊豆豆。

  “站住!”阿华的师权喝道,“以‘百毒门’长老的身份,竟以二欺一,不怕江湖上笑话?”

  驰于麻沙眼一瞪,叫道:“你是谁?竟敢管百毒门的闲事?”

  阿华的师权淡淡道:

  “我是谁,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们回去问彭长生吧!”

  阿华的师叔随即取出一物屈指弹出。

  那物件顿化一道乌光射向驼子麻沙。

  驼子麻沙身子一跃而出,双手探中、食两指以“金蝎手”捉向来物。

  他的“金蝎手”苦练三十多年,乃是“百每门”武功一绝,能剪石笋成寸,还曾把在云南称雄的“五毒教”堂主莫哈的“曲蠖铁尺”给一剪两断!

  但他以“金蝎手”剪向来物,只觉此物奇坚,坚逾精铁,竟纹丝不动!

  而此物上的一股大力传出,顿把他双手中、食两指齐齐震断。

  驼子麻沙不但中、食两指俱碎,且还觉一股火辣辣而痒的刺痛的感觉正由指、掌往肘、臂、肩上急传!

  “有毒!”驼子麻沙大惊,急以“封血大法”闭住两臂血脉。

  “弹指神通!”独目人林金手见阿华的师叔所施武功,惊叫道。

  他目光落到驼子麻沙的手上,不由更惊:

  “‘一心百毒令’令牌!这是我们‘百毒门’门主令牌,一向有彭门主执掌的,怎会到了你的手上?”

  阿华的师叔脸上一寒,沉声道:

  “百毒门门主令牌在此,你们还不下跪?”

  林金手、麻沙闻言,不由跪了下去:“百毒门弟子林金手、麻沙跪拜门主令牌。”

  “‘百毒门’门规第三条是什么?”阿华的师叔问。

  “有门主令牌者,即为门主。不听门主令者,甘受门主五毒大刑。”

  林金手、麻沙念到这里,一想到门中“五毒大刑”之惨,不由脸色变得一片苍白,冷汗也冒了出来。

  “好,我现在令你们收了毒物、毒瘴,滚到二十里外土地庙,彭长生身边去。”

  “如再见到你们,休怪我辣手无情!”

  【十一】

  吴婆娑布了一个奇阵,练一种奇功。

  她按孔明六曜星法布内阵。

  又以“十二次”布外阵。

  练甲乙经神术。

  孔明六曜星,又称小六壬。

  《书林广记》所载六曜名称是:

  大安、留流、速喜、赤口、小吉、空亡。

  《大离书》所记,略有变化。

  至后来,六曜演变如下次序:

  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

  “十二次”是把黄道附近一周天按照由西向东的方向,分为十二等分,天文历法上叫做“十二次”。“每次”都有二十八宿中的某些星宿作标志。

  其十二次分别如下:星记、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

  其中星记对的星宿是斗牛女,玄枵是女虚危,诹訾是危室壁奎。而鹑首是井鬼柳。

  这些星相历学,在幽冥教的《幽冥宝典》中以“幽冥步斗布雷术”及本命杀、暗剑、五黄杀等“九星凶吉”排布,组成一个令人莫测的奇阵。

  甲乙经神术是由《甲乙经》化出的神术奇功。

  《甲乙经》为魏晋时儒医皇甫谧所创著,详载人身六百四十九个经穴的部位和主治疾病,针刺分寸、艾炙次数,阐述脏腑之学、经络之学。

  幽冥教按道家逐日人神所在、天干地支十二时神所在,以金针刺穴激发内力,练就甲乙经神术。

  灰衣老人、一个瘦削如竹竿的老人和五、六个“快刀庄”弟子向吴婆娑消失的那间阁楼中摸去。

  楼道曲廊里变得很灰暗。

  曲道里点了三四十支手臂粗的白烛红烛。

  烛在凳上。

  凳或横或竖,或搭成八字,或连成曲尺,或造作长桥,或三横如乾。

  这些凳显然在这长道里构成了一个阵法。

  “是一个阵法。”原不怕道。

  “我在前,你在后,中间是张甲李乙王丙赵乙董戊薛已。”巴盖天亮刀道。

  一行人入阵。

  众人一入阵,走七八步,忽听一阵怪风从长廊尽头吹来,风中有八九十二三只尖厉的铁哨子在轻哨。

  哨子尖薄如鬼怨。

  众人继续前行。

  忽一人身子一晃,无声倒了下去。

  “怎么啦?”后面一人马上上前扶住。

  “不知为什么,我忽感到头晕。”

  再行数步,前面六支烛火忽变暗、火苗变蓝、发绿、并发出“唿唿唿”的吐火声。

  忽然有一群物事黑乎乎地从空中向领头的巴盖天射来!

  “杀!”巴盖天一刀劈出。

  一股血飞溅空中,并伴有“吱吱”鬼叫。

  ——劈死的乃七八只蝙蝠。

  巴盖天的脸顿难看之极——

  以刀帝谷列名弟子的身份竞挥刀杀的仅是几只蝙蝠!

  “把凳移到两边。”原不怕皱眉道。

  吴婆娑和身体四周点六六四十九支红烛。

  吴婆娑瞑目正坐。

  吴婆娑双手如天女起舞。

  双手舞动翩跹之中,把一支支金针扎入自己的死穴。

  这舞动的手是天鹅的颈项,是孔雀的臻首,是游动的灵蛇,是金鱼的摆尾,是光明与黑暗交媾而生的美的动态,是鹰隼于长空中的倏然一补、扑食奔兔时——

  生命与死亡的力的合奏。

  吴婆娑静止不动。

  她双手结法印。

  她端庄秀丽如菩萨。

  吴婆娑前面案上,尚余金针为七星北斗之数。

  【十二】

  数里之外,土地庙里。

  彭长生笑成笑弥勒形象。

  彭长生大头如斗。头圆。额广。秃顶。光头箍一道双龙抢珠月牙银箍,上有戒疤六道。

  ——头上戒尼是由上代门主临终授门主衣钵,拜“五真人”授戒烫的。

  ——“百毒门”所顶礼膜拜的“五真人”即蟾蜍、蛇、蜈蚣、蝎子、壁虎五毒。“百毒门”门主须受五戒:戒杀五毒、戒拜佛、戒食五辛、戒结婚育子(但不戒女色),戒睡床。

  因此,即使“百毒门主”入睡,也是坐着睡或睡在地上石上树上的。

  林金手与麻沙站在彭长生面前,怎么看也看不出彭长生是在睡觉。

  但也不是在练功。

  可是彭长生竟一成不变地坐着发笑,笑得目不斜视、目中无人。

  平时一直满脸怒容的彭门主,怎会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怪诞、又如此诡异呢?

  “莫非是练‘毒笑奇功’,吃了蛤蟆尿、过山龙蛋、蜘蛛泪、壁虎屎?”这是驼子麻沙在猜测。

  “不,”独目林金手摇头,“我看是中了点穴!”

  “奶奶的,当然是中了点穴才成这样的!什么练‘毒笑神功’吃蛤蟆尿,通通放屁!老子毒功世上无双,还要练什么‘毒笑神功’?”

  彭长生笑容一收,人顿跳了起来。

  他一不笑便现出一副恶相来:一对倒竖的大刀眉,一双凶猛的豹子眼,那眼神凛凛的,像毒蛇张开的黑口!他的眉间有一道川字纹,中间一道纹特深特长,黑黑的阴影像一只竖着的眼睛。

  “三眼毒王”这外号,“毒王”未必,“三眼”可是名符其实!

  彭长生一解穴道,就气得踢了两大长老一人一个跟头。

  自从见到“妙偷”姐妹与那“玉笛麾女”吴婆娑后,他脾气变得特别暴烈。

  ——“百毒门”虽不戒女色,但练毒功,一近女色之后,毒功会妨害进境。“百毒门”主彭长生正借助天竺国的曼陀罗花练最上乘的毒功“毒乐天尊百毒百乐大法”,已两年多未近女色了。

  “门主,你怎么会……”驼子麻沙见独目林金手不开口,忍了几次后终于熬不过好奇心,开口问道。

  “都是神偷卓飞飞这恶贼!他偷走了我一心——一件东西,我追他,追进这土地庙。遭人暗算,被人点了‘笑腰’穴!”

  彭长生说至此,把眼一瞪:“要不是遭人偷袭暗算,我毒王会被人近身点穴?”

  驼子麻纱见门主发火慌忙笑道:“当然当然,门主神功盖世,毒功无双,如不是遭到暗算,怎么会被人点了穴?”

  “我看未必。”一直沉默的林金手冷冷道。

  他黑苍苍的脸,那只独目闪着阴森森的光。

  “我看过一个人出手,这人施了一招‘弹指神通’,便废了驼子‘金蝎手’。”

  “以我林某人闯荡武林二十多年的阅历着来,这人武功之高,哼,恐连刀帝谷的巴老八与原老六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门主,你自忖光以武功论,比巴盖天、原不怕如何?”

  “巴盖天的‘抖抖神功’与‘一刀九影、九刀断魂’虽高,我以‘踢斗步’、‘蛇焰手’及‘点灯十三指’当能胜过。原不怕这老王八,‘砍铁掌刀’与‘造墓砌坟铁瓦刀’,的确有些棘手,但我不一定会败给他。”

  “三眼毒王”彭长生说到这里,林金手脸上笑了一笑,那笑容快得如闪电一闪即逝:

  “难得,难得门主竟会说真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彭长生脸顿虎起来,黑下来,沉下去。

  彭长生的目光顿变得阴冷起来,像刺猬盯着狗一样地盯着林金手。他目中顿多了警觉、警戒、戒备之意。他眼神一凛,并含了怒意、恨色。

  ——恼怒、愤怒的怒意。

  ——急恨、痛恨、仇恨、忿恨的恨色。

  林金手见状,淡淡一笑:

  “门主别紧张!林某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门主一句真话:你的门主令牌还在么?”

  他随后补了一句:

  “令牌不在也不要紧,明天我们还会听你的。但等明天设‘五毒奇阵’抢回‘妙偷’姐妹,逼小杨交出宝车后,我们是不是再议议:这门主是否也该换换人了?”

  “你——!”“三眼毒王”彭长生大怒之下,把袖一摔,袖中顿有一物鲜红如血,其快如电,飞扑林金手——

  那是一条六七寸长的火蜈蚣!

  “寸蜈克尺蛇”。一寸长蜈蚣,能克数尺长长蛇。一般蜈蚣,长不超过三寸,然能敌丈余大蛇!这四寸以上蜈蚣,称为“金蜈”,殊为难得。“五毒教”中堂主米珍珠有一条蜈蚣长为半尺,尊封为“蜈王”!六寸以上蜈蚣闻所未闻。想不到“三眼毒王”彭长生竟有此奇蜈,长达七寸!

  七寸蜈蚣,其毒之厉,咬一口足以让人死上千次百次了!

  七寸蜈蚣下,独目人林金手还有命存?

  【十三】

  苏我赤樱被抱在小杨手里。

  小杨一手抱着苏我赤樱,一手提刀,目中满是戒意。

  距小杨与苏我赤樱十丈之外,两个人也正紧张地看着小杨。

  那两人,一个是红鼻头胖佬。

  一个是神情有些倨傲的郎中。

  郎中叫道:

  “‘快刀浪子’,别再固执了,在我们‘百毒门’两大长老手下,你还想保住苏我小姐全身而退么?”

  小杨一笑道:

  “‘毒郎中’丁陀荣,你以为和红鼻龙公两人,便能占得便宜么?你们有毒物,我有小刀,谁死谁手,大家走着瞧。”

  红鼻龙公打个哈哈道:

  “久闻‘快刀’小杨心智过人,前面一战中,‘一脚毙酒疯,一刀杀剑狂’更让我们见识了‘快刀’小杨的刀究竟有多快!说实话,要不是看在那辆宝车价值百万两黄金,而敝门正缺钱花,也不敢贸然得罪‘快刀公子’你杨大侠了!”

  “错了错了!这里只有一个‘快刀浪子’,可没有什么‘快刀公子’。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武圣门’门下倒有一位‘公子’的,可是人家叫‘追命公子’,比我身份贵多了,也厉害多了!我也不是什么‘杨大侠’,现在‘大侠’叫滥了,还有人脸皮比天还厚,竟自称什么‘巨侠’,手下一帮无知之徒,还跟着捧臭脚,听着瞧着,能让人把隔年的年夜饭都要吐出来!那可真是一代人的‘偶像’了——大家见了纷纷呕吐的的对象!因此,你若要捧我,最好换一个词儿。而如要念苦经,去处最好是庙里……”

  “你既不识抬举,我们只好无礼了!”红鼻龙公讪讪道。

  “哈哈,想不到你们刚才的‘彬彬有礼’就是放出一筒杀人蜂、一群毒蝴蝶,十几支毒弩药箭和七支丧门钉!”

  “如此‘有礼’,实不敢当!”

  ——事后,苏我赤樱对小杨说:“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小杨诚恳地问。

  “话多。”

  苏我赤樱道:“一个人话多,就不像一个英雄、一个侠客、一条好汉了,倒有些像无行油子、浮浪子弟、卖药骗人的混混儿了!不能不说话,变得深沉一些?”

  小杨道:“我不能。”

  他见苏我赤樱正望着自己,似有所询,便解释道:

  “我如不说话,便会想起许多事情,许多我不愿想的事,那些事里有太多太多痛苦。”

  “我只有不让自己静下来,才暂时忘记那些……痛苦。”

  有一天,卓飞飞问小杨:“你喜欢说话。你可记得你说话最多的一次是哪次?那次你共说了多少话?”

  小杨沉默了一下,答道:

  “‘护宝车’一役,遇上‘百毒门’两大长老:‘毒郎中’丁陀荣与‘北邙狗’红鼻龙公。”

  “那次我在一个时辰里说了九千九百六十三句话,杀死了六百六十一只‘杀人蜂’、四十八只毒蝶,打飞了十九支毒弩药箭和七支丧门钉。又以快刀斗了三百四十一招。”

  卓飞飞诧异:“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小杨:“因为我挨了‘剑狂’一剑。”

  他说:

  “我如不拼命说话、数数字,我便会被剑伤痛得坚持不到你与韦前辈赶来!”

  他淡淡地道:

  “如不那样,我也许早倒在‘毒郎中’的‘摄魂虎撑’或‘北邙狗’红鼻龙公的‘挎虎篮’下了!”

  【十四】

  巴盖天、原不怕终于踏入了吴婆娑练功的密室。

  随两人同来的六个快刀庄弟子竟没一个走出吴婆娑布的阵。

  两人踏进吴婆娑练功的密窒,也自是神色凝重。

  ——他们发现以他们的内功修为,竟也隐隐有遭了暗算、中了毒的感觉。

  密室内,围在吴婆娑周身地上的七七四十九支红烛俱烧得只余寸把长了。

  烛光摇曳之中,只见吴婆娑脸上插着七支金针,针的黑影幢幢,映在吴婆娑脸上,显得诡异之极!

  吴婆娑脸上似笑非笑,状若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地盘坐于烛光之中。

  插在吴婆娑脸上的七支针,竟都在跳动!

  而最诡异的是吴婆娑并不开口,室内却响起一个女人阴恻恻的声音——

  “好!好!想不到你们都来了!巴竹儿,原敬孟,老身把我儿断雁托付你们两位照料,你们照料得真好:不但怂恿他去杭州夺金公公的财宝,还勾结了‘百毒门’的林金手以追杀叛徒为名,‘误伤’了断雁。以‘寒金丸’‘失神丹’之毒混合、让人生不得死不得,你们两人的心肠也忒毒了!……”

  “你,是人是鬼?”

  巴盖天叫道。

  他虽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但脸变白了!

  “哼,装神弄鬼,可唬不了我!”原不怕冷冷道,“老夫练了半辈子‘造墓砌坟刀’,难道还会怕鬼?”

  原不怕嘴说不怕,但他的手已握紧了刀。

  ——瓦刀。

  原不怕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浮起,如纵横游动着多条春蚓。

  这时,环绕吴婆娑身边的红烛的火忽暗了下去——

  烛火将尽!

  烛火将尽。

  恶斗将临!

  既然有人已叫破了他们的秘密,不管是人是鬼,这场恶斗免不了!

  烛火一耀而暗。

  四十八支烛火俱被刀风扑灭,还余一支烛火在吴婆娑身后晃了一晃,还未扑灭。

  烛光之中,只见巴盖天身子跃起,向吴婆娑一气发出了九刀。

  “一刀九影、九刀断魂”的九刀。

  原不怕的身子则急旋。

  原不怕的身子像一道旋风旋向吴婆娑。

  原不怕的旋风也闪着乌光。

  那是他的瓦刀。

  铁瓦刀。

  “造墓砌坟铁瓦刀!”

  双刀合壁。

  上下交证。

  不管是人是鬼,且把这魔女做了再说!

  没有了这满身扎针的魔女,看还怎么弄鬼?

  ——这是“八面威风”巴盖天巴八和“见刀比刀”原不怕原六的同一心思。

  因此他们出刀。

  全力出刀。

  一刀毕命。

  ——对麻烦事,人们都巴望能及早了结。

  一天能了结的不拖第二天。

  一次能了结的,不放第二次。

  一刀能了结的,当然也不想留在第二刀了!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既称得上麻烦,又怎会一下子能了结?

  只见吴婆娑身形一长,长身而起,一起身侧急旋而舞,舞中全身所扎的金针俱激飞出去,晶亮一片如网!

  网,拦住所有砍过来的刀!

  “八面威风”巴八与“见刀比刀”原六心里都叹了一口气:

  这魔女使的似是“大罗天仙刺天绣地针”中的“残山剩水开谢花”针法。

  如这魔女是昔年名扬武林的“针神”薛大娘的传人,那麻烦不但小不了,将会更大!

  ——武林中谁人不知四条眉毛的大侠陆小凤,最麻烦的一案是破“绣花大盗”?

  ——一个连“针神”薛大娘的针法学都没学过,在薛大娘眼中针法还根本没入流的男子,也能一针“绣”出两个瞎子来,如果是薛大娘的传人,又是心灵手巧、轻功出众的女弟子呢?

  事后,“八面威风”巴八爷与“见刀比刀”原六爷才知自己错得有多厉害!麻烦并不是这“玉笛魔女”带来的,而是另有其人。倒是这“玉笛魔女”吴婆娑救了自己一命!

  世上的事,有些出人意外的变化,瞠目结舌的结局,绝非人所能事先预知的。

  ——便连聪明如诸葛也不能。

  “八面威风”巴盖天劈出那几刀,看似全力施为,实是留了一点后手。

  ——所谓一点后手,就是十分功力中使了两三分。

  “见刀比刀”原不怕更绝:他只是游身急旋,事实上庄根儿就没出刀。

  两人心中都明白,最可怕的不是“魔女”吴婆娑,而是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

  这女人才是真正的敌人!

  才是劲敌!

  所谓江湖总是老的辣。老江湖看事行事,那眼力,那心计,那手腕,江湖上新出道的晚辈,那些只知冲冲杀杀的后生,是根本没法比的。

  巴盖天与原不怕一踏进吴婆娑的练功密室,就知另有高手在侧。

  甚至还在两人没踏进吴婆娑的练功密室,两人就已预感到有一个高人在暗中暗算自己了!

  ——否则,怎么会张甲李乙王丙赵丁和董戊薛己六人先后莫明其妙倒下去呢?

  ——否则,怎会两人有一种大祸临头、大难到来、大敌当前的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的不安呢?

  因此他们都留了意,留了心,留了神,留了力!

  他们要对付劲敌!

  大敌!

  他们一辈子也没想到,他们要对付的这劲敌竟会有如此之“劲”!他们要对付的“大敌”会有如此之“大”!

  如他们早知是遇上这样的劲敌、大敌,他们早就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

  ——事实上他们不知。

  不知,无知,才会不惧、无畏!

  于是他们出刀。

  他们出刀,先杀了那练功初罢、碍手得脚、形踪诡秘、神秘鬼鬼的小魔女,并把这房子毁了再说!

  于是“八面威风”巴盖天使出了他秘而不露的“倒行逆施刀”!

  “见刀比刀”原不伯也使出了他的绝技:

  雷魔刀。

  ——他以“七十二地煞魔道意刀”化出大雷霆劈出:

  先劈人。

  后劈屋。

  但这时,一个人先出了手。

  这个人出了一刀。

  一刀,把“八面威风”巴盖天与“见对比刀”原不怕的刀法全破掉了!

  破两人刀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英姿飒爽、明慧绝伦的女人!

  这女入从天而降,从空而幻,自风而化,自地而显。

  这女人仿佛是无中生有,从风、光、空、气中幻化而出的。

  这女人且极美。

  这女人一出现,如一轮明月现于暗夜庭中。

  即使黑屋也充满了光明。

  这女人现身,以曼妙的身姿,施展了一刀刀法。

  ——一刀不但巴八与原六,便这世界上一万个刀客也无一个看到过的刀法。

  这一刀似乎是很随意的一飘、一扫。

  又似乎是很艰深、很繁复、藏着千千万万个变化、藏着千千万万个心意、意力、思维的一刀。

  这一刀至轻,至柔。

  但又至猛,至刚。

  这一刀一飘一划而过,刀所到之处,不过数尺!

  但这一刀如水银泻地,无处不至!

  这一刀一出,“八面威风”巴盖天的“倒行逆施刀”便再也“行”不起去、“逆”不出去。

  “八面威风”巴盖天忽像给人抽了筋、放了气一样蔫了,萎了,没精打采、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

  ——如果他是刀,刀已钝锈!

  ——如果他还算是人,人虽在,魂已空,心已死!

  巴盖天的心里有一个声音道:

  完了完了!算了算了!这世上竟有如此刀法!如此天人合一天从人愿天意如环的人与刀!一切争王争霸钩心斗角明算暗计乃至逆水行舟力挽狂澜倒行逆施,都不过是火上之雪、水上划迹而已!我还有什么争头什么斗头?这一刀无始无无终无起无落,如羚羊挂角,水花镜月,叫人无迹可寻,无处着落,又如何拦得、架得、格得、击得?

  我这“一刀化十、十化千、千化万”的“倒行逆施刀”便化为万万刀,也无法破她那石光电火、一间即逝、涵天复地、如天地宇宙漫漫无际无始无终无极无向的一刀!

  罢!罢!罢!

  至今才知原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唉!唉!唉!

  早知如此又何必那样熬打精神七辛八苦马上安角蛇下添足地空忙大半辈子呢?还不如早点越年纪轻时早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无争无求、有空有闲地过过平凡日子……

  唉——!原来东邻的凤儿对自己倒挺知心着意的,凤儿人也俏手也巧——如果那时娶了凤儿,现在该有孙子了吧……

  唉……唉……唉……

  巴盖天这样想着,心中只有叹息,他的目光顿黯淡了下去,身子顿萎靡下去,变得背也驼了,肩也塌了,脸上的肉全耸拉、松弛下来,眼窝也变得明显起来——他一下老了、衰了、失去了神色……

  ——这人已败!

  ——彻底已败!

  这人剩下的,就是加何找一个旯旮角落、荒村僻野、孤寺小庙,打发自己唉声叹气的残生。

  ——这是“玉笛魔女”吴婆娑看着巴盖天的想法。

  她当然知道这个人有着怎样的外号。

  “八面威风”!

  ——不过现在,他连气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风?

  (这使她惊然一惊,相到:一个人如没有了气——不管是志气、豪气、小气、恶气……这个人便活着,也是死的了!我可不能无气!我可一定要有气,要有气节,气势气概!我要做个气壮山河、气吞四海、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杰!女豪杰!)

  (正是这一点志气,使“玉笛魔女”吴婆娑后来成了‘叱咤风云、扬眉吐气、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名扬西域的女霸王。——详见拙著《碧剑风雷笛》。)

  原不怕见这女人施展了那一刀,他道:“我败了!”

  ——他是咳着嗽、吐着血说的。

  这女人一刀一出,便把他的“雷魔刀”破了!

  他那以“七十二地煞魔道意刀”化大雷霆劈出的雷魔刀,第一刀才劈出,便给这女人的一刀给划了回来、挡了回来、逼了回来!

  这女人只一刀,便把他还未发出的七十一刀俱封死在他体内、毁灭在他体内、压炸在他体内,炸得他罡气已破、五脏移位、八脉俱伤!

  罡气已破,五脏移位,八脉俱伤。——如此,叫他还能怎么打?怎样比?

  如果他的刀是雷,这女人的刀则是闪电!

  雷,又怎快得过电?

  雷声虽猛虽大,又怎及无声的闪电来得犀利、锋利?

  闪电,连天都劈得开、黑暗都劈得开,还有什么能挡得住它?

  他不认败、不服输,又能如何?

  原不怕得过方生死真传。

  原不怕习过“刀劫神功”。

  原不怕对刀术刀法的造诣,以三十年的潜修静参,实已到了相当的境界。

  正因如此,他更看得出这个女人这一刀的厉害。

  在他看来,这一刀已到了“圆”的境界。

  这一份境界,恐不但被方谷主列为门墙的“大劈山”轩辕昆仑与“无影刀”薛泪犹有不及,便方谷主本人,怕也未必达到!

  原不怕外号“见刀比刀”。

  他的外号一则说他对刀技的痴迷,已到了把世上一切刀法:包括屠刀、剃刀、菜刀……都看作刀技来参用刀法的境地,另外则说明他的善于比较、选择。

  他知道什么是优?什么是劣?何为弱?何为强?怎样才能克,怎样才能反克……

  他的判断力是一流的。

  ——既然如此,一个人明知自己不敌、不能克敌制胜,他还怎会再打?

  ——他便是想打,又哪来的勇气、信心?

  ——而没有勇气、信心,又哪来的力量?

  “玉笛魔女”吴婆娑一看到原不怕“软”下去、泄了气的样子,便知这人也无斗志了。

  ——这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

  他即使心有不甘,也会忍气吞声,忍得一时之气,以谋日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这是一个枭雄人物!

  ——这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再也不会出头的了!

  而在这位天人一般的人物那天下至强至妙的刀法前,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这“见刀比刀”原不怕的出头之日了!

  ——有些事是无法勉强的。

  时也,命也,势也,运也。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但勇武如飞将军,一生也只有以悲愤自杀,郁郁而终。何况许多人虽“心比天高”,奈“志大才疏”,怎不“命比纸薄”呢?

  这又让吴婆娑明白了一个道理:激流勇进,击楫中流固是豪迈入生,但明知是“挟泰山以超北海”这类不能做的事,也还是要有激流勇退的豁达。

  ——而世上,激流勇进易,激流勇退则难矣!

  “玉笛魔女”吴婆娑见这女人一刀便破了“快刀庄”两大主脑人物巴八与原六的刀法,刀帝谷十三大弟子中列名第六、第八的两大弟子原六与巴八,那曾“八面威风”、“见刀比刀”的刀法,在这一刀面前如萤火之见明月、抔土之比高山,顿知这女人的刀法是何等高绝高妙了!

  ——这乃是天下第一的刀法!

  ——这样的刀法,便是幽冥教“鬼帝”“鬼后”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护教法王”也破解不了!

  ——在这样的刀法面前,《幽冥宝典》所列的种种邪法秘技魔术,都形同虚设了!

  ——不拜此人为师,更等问时?

  想到这,“玉笛魔女”吴婆娑顿向那女人盈盈拜了下去: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还请前辈……”

  吴婆娑话还没及说下去,被那女人一把扶起,截住笑道:

  “这位妹妹切莫如此称呼,把我给叫老了!”

  那女人扶起吴婆娑,打量了一下,赞道:

  “妹妹真美。”

  “我姓水,叫水明月。”

  一个人的面貌变化有多大?

  当小杨、伊豆豆见到水明月后,才知眼前这个明丽如天仙的女人,便是昔日脸皮糙黑、荆钗布裙、其貌不扬的“阿华的师婶”。

  而“阿华的师叔”在老栈内换回服饰,去了化装相见时,竟是一个儒雅潇洒的文士。

  从伊豆豆嘴中,小杨才知道,原来这“阿华的师叔”叫柳虎候!

  柳虎侯,是刑部的一个名捕。

  小杨顿想起若干年前,在北京西山秘魔崖上与蓝衫人相会的一幕。

  “……如果数年后六扇门中有个挂名捕快,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那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原来眼前这人,便是当年的蓝衫人。

  也就是当年的“捕王”韦不凡。

  柳虎侯,这是一个武林中完全陌生的名字。

  但这名字,从现在开始将驰名武林了:

  因为韦不凡水明月夫妇将护送宝车与伊豆豆姐妹去刀帝谷。

  “我们将会会刀帝谷方谷主。”

  这句话虽轻描淡写,但听在小杨耳中也还是如雷贯耳——

  时至今日,放眼天下,又有谁曾说过这一句话?

  会会刀帝谷方谷主。如不是身负绝世武学,别说会会方谷主,便进刀帝谷也难!

  对此,水明月是这样解释的:“我们夫妇既在刀帝谷与外界沟通消息的快刀庄旁,经营这聚福客栈多年,如不去向方谷主说明一下,怕他会有所误会。再说我们与方谷主乃是故人,多年不见,这次会会面,也是应该的。”

  ——原来当年韦不凡水明月“诈死”遁世之后,一直隐在这刀帝谷外,开着这一家“聚福客栈”!

  韦不凡则道:“已与方谷主通过气了,自有刀帝谷弟子带着进谷。巴八、原六的事虽由拙荆代为出头料理了。但当否,还由敖庄主把他们带到方谷主处,由方谷主自定。”

  小杨听着韦不凡这样谦和平易地说话,心下不由抑住一阵激动翻腾:

  这个绝世刀神,身负天下无敌的刀法,为人竟自抑若此,如此谦和,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武林人物!

  如此器藏,方可负这绝世刀法,允称真正刀帝!

  “另外,”仿佛看出小杨心事,韦不凡向小杨深深看了一眼,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小杨不必多言多礼,微笑着说:“方谷主听说世上出了一位‘快刀浪子’,刀法不俗,也正想一见!”

  小杨向韦不凡深深行了一个注目礼,把千言万语、无限敬崇注入这一目之中。两人莫逆于心地微微一笑,交流了以前的一切。

  小杨随后挠着头苦笑道:“方谷主一定想不到我会挂着彩去见他!嘿,嘿,这些日子来,我好像挂彩的次数比以前几年加起来的总和还多!”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刀各在腰。”

  小杨坐在车上,如此漫吟。

  “喂,好像是‘行人弓箭各在腰’。”伊豆豆在旁道。

  “我说的是眼前景。”小杨回话道。

  “那也没有弓啊!这里好像都用刀的……”伊豆豆张目四顾道。

  “我这不是?”小杨从腰中囊里掏出一把弓来。

  ——那是一把小小的桑弓。

  伊豆亘见状,白了小杨一眼,不再说话。

  这时吴婆娑问水明月道:“大姊,你说今天红花毒尊、百毒门、‘士中仙’还会来吗?”

  水明月道:“不但他们会来,便‘风花雪月’也一定会现身的。不过刀帝谷主既已允应了可进谷,这一切,自会有刀帝谷弟子沿途照应的。”

  两人正说着,忽听前面有人叫道:

  “不好,有毒蛇拦道!”

  吴婆娑循声望去,在前面路上果然有群蛇蠕蠕而动,游满了山间小道。

  ——来的,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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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这是五毒奇阵。”

  吴婆娑道。

  她看到了五个身穿彩衣的异人,各领了一队人依序占了五个小山包。

  只见一个秃顶大头、脸上似生三只眼的彩衣老人居中叫道:

  “百毒门彭长生在此,你们识相的,留下宝车美女……”

  他话未说毕,却听一人尖声笑道:“不知羞!不知羞!谁封你做的门主?令牌还在我还里呢!”

  ——这人手里晃着的,正是“百毒门主”的令牌。

  这人正是神偷卓飞飞。

  卓飞飞捷若猿猱,在山间树林间把身一现,又已飞到了另一棵树上,随后身子一闪,不见了。

  彭长生脸顿发黑了,叫道:

  “再不识相,我要下令毒蛇伤人!”

  彭长生这一说,只见独目人林金手举起了一管短笛。

  笛声一起,群蛇便出来伤人。

  这时吴婆娑向水明月道:

  “大姊,我用笛音乱他‘控蛇令’。”

  水明月说:“不必。刀帝谷已做好了破‘百毒门’‘五毒奇阵’的准备,让主人出手吧。”

  吴婆娑问:“他们人在哪里?”

  水明月说:“你看,山上那锯树的两人……”

  吴婆娑顿向山上望去。

  那是两条虬筋栗肉、身高丈二的大汉。

  两条大汉合使一把大锯,锯一棵大树。

  两大汉锯得富有节律、平稳。

  两大汉的身体、锯刀,随着拉锯而产生了一种极美的韵致。

  ——就像舞蹈。

  “他们是专门锯树等百毒门的?”

  “不。他们在练刀。”

  “锯树也在练刀?”

  “刀是无处不在的。”

  这时、山包上笛声急起。

  群蛇开始向前窜出。

  两大汉站起身相视一笑,拔刀。

  刀拔起。

  树倒。

  树向山道群蛇砸去!

  一棵参天大树轰然而落。

  群蛇血肉横飞、惊起,乱窜。

  但两大汉已从天而降——

  两大汉出刀。

  刀如闪电。

  原来两大汉刚才锯树的刀竟是各自一把锯齿刀!

  刀飞舞。

  蛇虫纷纷身首两截。

  刀过。

  蛇虫为之一清。

  两大汉收刀,豪笑道:

  “百毒门主,如有佳兴,可来谷中分一杯蛇羹。”

  “这两人好生神勇。”伊豆豆赞叹。

  “那是敝门两个师兄。十师兄唐亮,十一师兄冯刚。”

  这是骑马在旁的敖断瘫在介绍。

  话音才落,只见一片嗡嗡营营之声和振翅声,轰轰如雷而至。

  ——各种能飞的毒蜂毒虫毒鸟毒蝴蝶,俱向车队扑来。

  这时只见唐亮与冯刚长身而起,飞扑空中。

  空中顿现出闪闪的刀光。

  这时,只见一人飘然而出,来到了山包上。

  ——那人赫然是韦不凡化身的“柳虎侯”。

  韦不凡朗声道:

  “百毒门虽行事立帮以邪派为宗,但在上代门主上官北手中,还是做了不少好事。彭长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要再令无知蛇虫毒物枉丧其生了!还是收手吧!”

  彭长生怒道:“你这穷酸,要你来多管闲事?”

  韦不凡微笑道:“彭门主忘事真快,可忘了昨天,土地庙之事么?”

  彭长生不由一呆,道:“是你?”

  韦不凡叹息道:“唉,念你练这毒功也不易,还是回去吧!”

  彭长生还未及说话,却听一人阴阴道:

  “你休多言,便彭长生答应,我也不答应。”

  那人闪着贼亮的独目,黑苍的脸显出桀骜不驯之色。

  那人正是金林手。

  韦不凡又叹了口气,笑道:“看来世人健忘多矣。林长老难道也忘了昨天令牌叩头之事了?”

  林金手昂头道:“今日不同昨日,你无门主令牌,我还怕你怎地?话说回来,今日便令牌还在你手,我也不跪了!我自作大事、成大业,为何向这区区一个令牌屈膝?”

  韦不凡闻言,正待开言,却听一个人大笑道:

  “韦前辈何必费此苦心?让我来度他们超生吧!”

  随说话声,又一个飘然而至。

  那是一个被发行者,腰插双刀的披发行者。

  韦不凡见状,一叹,退下。

  “这位是谁?”伊豆豆问。

  敖断雁在旁道:“那是敝四师兄了一,是个苦行的行者。”

  行者了一面对“百毒门”五大高手道:

  “你们有什么厉害的毒物只管放出来伤我,如我被毒死,‘百毒门’要夺宝车也好、抢美人好,我刀帝谷再不过问,自有别人来收拾你们。如我侥幸毒不死,就请诸位收手!否则,休怪贫僧要开杀戒!”

  “毒郎中”丁陀荣冷冷一笑:“这可是你自找的。”

  “罗嗦,要放就放,不放就滚。”

  “好,难得有人肯将身试毒,我先放。”

  麻沙拔开了一管竹筒,从中爬出一只色彩斑斓、闪着娇艳之色的蝎子。

  蝎子爬在地上,一动不动。

  驼子麻沙一拍地,蝎子急游,窜上行者了一体肤。

  蝎子身子一抖,将尾针插入和者了一体肤。

  行者了一眉也不皱,大笑道:“好!你,你们还有甚奇毒、毒物,也一并只管放出!”

  他手指所指的,是其余四个百毒门高手。

  四个百毒门高手见状,也不客气,各自取出了毒物:

  火蜈蚣、蓝蜘蛛、四须壁虎与一支五色菊花。

  取出五色菊花的是红鼻龙公。

  红鼻龙公道:“我这‘五奇毒葵’形似菊花,一旦用火熏燃起来,将放出五种奇毒,令人目盲、耳聋、寒症、热毒夹攻,还有奇痒足以痒死一村之人,请和尚小心……”

  林金手喝道:“放就放,这狂僧,毒死活该!”

  ——于是,红鼻龙公打亮了火石火刀,五奇毒葵顿冒出一股白烟,把行者了一罩住……

  “唉,世人为何这样残酷……”

  伊豆豆不忍再看行者了一抗毒之状,低头叹息。

  “生活本就是残酷的。”小杨一目不瞬地注视着行者了一抗毒的情景,目露钦佩之色:“难得的是如了一师父这种‘我不人地狱,谁人地狱’的侠者!世上侠者多一些,邪恶便不会如此猖獗!生活,也就不会那样残酷了。”

  苏我赤樱则合掌低祷:“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早点让了一师父抗毒完毕功业圆满……”

  她也不知念了多少声,忽听吴婆娑松了一口气:“好了。”

  大家不由俱向行者了一望去——

  但见行者了一身上毒物纷纷跌下,一动不动,那株“五奇毒葵”也已熄灭。

  行者了一脸黑如铁,汗下如浆,双眉紧锁,身体虽如铁铸铜浇一般不动,但全身肌肉如铁鼠游动,急行不止。

  行看了一忽拔刀在自己腿上各扎了一刀,又割破了双手中指——

  每个刀口处顿有一股黑血流出,血色初时其黑如墨,至后来渐流渐淡,最后血色有了红色、由紫红渐化为殷红……

  “好了!”行者了一身子一抖站起,说来也奇:他身上竟再没有一滴血流出!

  行者了一目光凛然,望向百毒门五大高手:

  “请,请诸位让道!”

  “百毒门”的五个高手,脸色俱变了一变——

  红鼻龙公脸色发败:“了一神僧果真了得,我红鼻龙公自是无话可说。”

  他率领一队徒众率先退了出去。

  林金手脸色阴郁,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彭长生中间第三只眼睛深锁,脸沉如水。

  “毒郎中”丁陀荣脸色发青。

  驼子麻沙脸红如血,看了看另三个,一跺脚道:“平时凶,这会儿怎么不动?我……”

  地话还来说毕,只听“毒郎中”丁陀荣叫道:“只有战死的百毒门长老,没有后退的百毒门——”

  他话还未说毕,只听彭长生、林金手怪叫一声,向行者了一扑出。

  他们这一动,陀子麻沙与“毒郎中”丁陀荣也都向行者了一扑去。

  行者了一见状,目中神光暴长,双刀一展,刀如猛虎,向百毒门四大高手迎去。

  一见行者了一的出刀,小杨叹道:“百毒门新门主要姓龙了。”

  小杨脸上有恻然之色。

  【十六】

  百毒教一关已过去五十多里路了。

  小杨脸上犹有阴郁之色。

  小杨两眼望着车外,目光有些发直。

  伊豆豆见状,不由把她的小手伸出,在小杨眼前晃了一晃。

  小杨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放心,我两眼还看得清,人也没发呆!”

  伊豆豆闻言,不以为忤,笑道:“人家就是不放心,怕你成呆子。”

  小杨扭过头看风景,只当没听见。

  旁边吴婆娑见状,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又过了一段路,伊豆豆问:“喂,你那弹弓是干什么的?”

  小杨看了一眼伊豆豆,脸上忽有了笑意:“那是给花园里的佳人,弹情书用的。”

  伊豆豆听了,咬住嘴唇,发了一会呆,然后望向小杨道:“你看,我……”

  小杨闻言,想了一想,道:“我听过样一句话,叫: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伊豆豆听了,不以为然,向小杨靠近一点,道:

  “喂,这你就寡陋孤闻了。要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位名女就是因偷而出名的。偶尔一展妙手空空之技,大则可救世济民,扭转乾坤,定邦国之兴亡;小至造就美满婚姻、一生幸福,这又何尝不可?”

  “愿闻其详。”

  “第一是美女嫦娥。”

  “这人你就不要说了。”小杨打断伊豆巨话头,眼中现出不屑之色:“嫦娥虽美,但她自负美貌非凡,不苟言笑,孤高自傲。英雄后羿弯弓射九日拔剑除六害。娶她为妻,对她爱怜备至,她对他却冷若冰霜。西王母因后羿造福天下,赐不死药一颗,结果嫦娥以为自己才配青春永驻,便偷吃了。这人虽飘然上天,成了月中仙女,但自私之极,又有何美可赞?”

  小杨说到后来,言辞不由激烈起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顿了一顿,让失态的神情平复一点,淡淡道:“这人虽美,但自私得失去了一切朋友,结果成了孤独一人,寂寞千秋,这也算是她的报应。李义山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当是她后来心情写照了。”

  伊豆豆听完小杨之言,这时也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这人就算不算。但如姬呢,如姬她窃虎符以助信陵君,既助信陵君抗暴秦、救赵国,又报信陵君帮她报父仇之恩,算不算深明大义?”

  小杨点头:“嗯,这人算是个侠女!只是她当安厘王宠妃,这一点不好。——以天下之大,好男儿有的是,又何必挤进女人堆里抢一个昏庸之王呢?可悲!可叹!可惜!”

  伊豆豆闻言,咬了一咬嘴唇,毅然道:“好,这回讲一个自己作主,以求真爱的。”

  “汉时两朝元老贾充有一个女儿,爱上了一个管杂物的小官韩寿。她为了让父亲同意这门婚事,便把皇帝赐给她父亲的由西域月氏国进贡来的上等香水偷给韩寿,叫他洒在身上。贾充从韩寿身上闻到了香水,追问女儿。女儿便坦然相承偷香给韩寿是因为相爱,使得父亲只好准许她嫁给韩寿。”

  小杨听了,笑道:“噢,原来是‘偷香’的典故。”

  见小杨不置可否,伊豆豆道:“还有呢,红线盗盒……”

  她正想说下去,却听敖断雁道:“已到红花集了,请各位下车,用餐。”

  吴婆娑闻言,秀眉一蹙,道:“‘红花集’,这地名不太好。”

  苏我赤樱抬眼问:“吴姊姊,这可有什么说法吗?”

  吴婆娑似乎心神恍惚了一下,怔了一怔,淡淡一笑道:“不,也许是我多心了。我觉得这集镇,似与红花每尊有点联系。”

  ——红花毒尊?

  ——“土中仙”苗家?

  ——“风花雪月”四奇?

  被吴婆娑这一说,小杨不由心中一凛:“红花毒尊”防不胜防的“蛊术”、“土中仙”苗家的神出鬼没与奇门武功,还有“风花雪月”四奇的行事之诡、邪正难分。此行虽只剩下半天路程,但危机犹重!

  这时只听水明月盈盈笑道:“各位不必多虑,既然这是今天唯一打尖之处,我想刀帝谷一定会有所安排的!”

  红花集打尖的地方是一家酒店。

  酒店紧挨着一家屠宰场。

  宰了牛、羊、猪,即可放在酒店做菜。

  冬天,进山的人在这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血汤,备上两斤干牛肉,放上套子狩猎;夏天,路过的人在这里喝一碗凉酒,来上一碟拌白肚、炒小牛腰子,可谓美事。

  因此,红花酒店的生意一向不错。

  众人坐下喝酒、吃饭,尽管留了心眼,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发现异样的,是收拾桌子碗碟的酒店伙计。

  当他拿起一只菜碗时,发现碗底里竟有一只小小的死蜈蚣。

  死蜈蚣旁边有一张小小的花笺。

  上写六字:

  “中蛊了,留人车。”

  听了伙计念了纸上六字,吴婆娑、苏我赤橙、伊豆豆、敖断雁四人同时倒了下去。

  水明月身形一掠,已如燕子抄水掠到了外面。

  她守的是三岔路口,进可攻,退可守,三面观照,居中策应,正是眼前这一战场中的兵家必争之地。

  韦不凡霍地立起,双目生威,一掠全场,猛地一拍桌子,喝道:

  “红花毒尊,还不显形?”

  他这一拍,酒店内六张桌子的筷筒里的竹筷俱被震飞起来。

  六八四十八双震飞的筷子从六张桌子俱向一人射去——

  那是一个玉白布衫的青年秀才。

  在地桌上还放着负笈游学的书篮。

  眼看筷子快射到青年秀才,只见这青年秀才一声冷笑,身形如风,飞出店门,落向天井,在天井里一落地,脚尖一点,身形又起,向屋顶上掠去。

  这秀才施展的竟是“瞬间千里”的绝顶轻功。

  这时只听一人喝道:“无量天尊!下去吧,你。”

  店上屋顶忽有起了两道刀光。

  青年秀才见状,身子一伏,向东邻屠宰场奔去。

  只要穿过屠宰场,便可入林上山。

  “快刀”小杨身形一长,想追。

  “不必再追,已有人等着他了!”屋顶上人道。

  屋顶上人跳下,乃是行者了一。

  屠宰场内,正自宰牛。

  一副硬木案板,四个伙计发一声喊,将半匹犹自热气腾腾的牛扔在案板上。

  黑乌乌的案板,排满着红红白白的牛肉。

  一股肉味随热气蒸腾。

  这老人坐在一张油乌乌的高凳上,穿着皮围裙喝酒。

  他呷一小口酒,在舌尖上滚上一会,才咽下。

  老人在品酒。老人胖墩墩的脸上,写着殷实的满足。

  者人眯缝的眼有着笑意。

  老人手旁就是一把刀。

  解牛刀。

  “老头,来一段。”伙计们这样叫道。

  这老人一笑,拔起两把解牛刀,敲出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来,竟也有些合着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变。

  老人便以袖一抹灰白的短髭上的酒滴,放喉唱道: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

  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

  直引到深坑里恰心焦。

  祸来也何处躲,

  天怒也怎生饶?

  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

  老人的嗓子还挺管用,声音宛若一颗铜豌亘响当当硬梆梆亮堂堂,还透着股淳厚的悠劲,正如他喝的酽浓的老酒。

  “好!再来一段。”伙计们喝彩。

  老人也不谦让,张口又唱上一段:

  “客位里宾朋等候,

  记事儿撞满杴头,

  不了的平白地结为仇雠。

  里头教同伴絮,

  外面教歹人愁,

  到命衰时齐下手!”

  老人唱的是“中吕朱履曲”的散曲,前朝张养浩的词儿。

  老人唱毕,人站起,便提着解牛刀到肉板看摊着的牛肉。

  老人眼只一扫,便下刀解牛。

  他双刀齐下。

  只见他运刀如风,割、划、片、切、引、剔、挑——双刀刀光闪闪间,牛肉已一块块地割开,切开,引出骨头……半匹牛在眨眼间已成一堆堆一块块一爿爿一段段一坨坨大小相匀的牛肉。

  仿佛老人不是在片牛肉,而在划豆腐!

  老人最后“当”的一声把一对解牛刀一敲,敲出一声悠长的清音来,手一振,双刀钉在案板上。

  老人起身欲离。

  这时,一道人影如一道旋风旋至。

  这人影扑过山石垒的西墙短墙,蹴翻一只晒花椒标的铜盆,复落在东墙上,踩烂三条放在墙头上凉的小鱼,双足一点,便跃向屠场外、林子里。

  但这人刚从东墙上跃起,便有一道刀光飞射他背心。

  飞刀发出一声劲啸。

  这人忙将身子一晃,左移两尺,再向外扑。

  但第二道刀光一闪,贯入了他的身体。

  他顿落了下来。

  像折翅的纸鸢一样落了下来。

  发刀的,便是刚才双刀解牛、鼓刀而歌的老人。

  ——鼓刀老人!

  这个背着遮阳斗笠与伞、绾牛心髻,簪乌木簪,提着包袱与桃木剑的破袍老道,以桑皮纸包了一包酱牛肉,付了银两,准备离店。

  韦不凡看着道人的背影,忽笑道:

  “红花毒尊,你蛊倒了三四个人,就这样走么?”

  道人闻声,顿姑住了:

  “你怎么知是我?”

  “因为你太镇静、大不好奇了!”

  “无论谁见到三四个人倒下、六桌的筷子忽然飞起,一个人逃,众人拦,刀光一现,人即倒下……这一个个惊心动魄关目,都会为之惊、为之奇,随着这些事的发生、转移、变化而变化的。只有你在顾客中不动、不变。”

  “因为只有你才知发生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言之有理,看来我想不认也不行。”

  “不行。”

  “好,算你厉害。你想怎样?”

  “收回那四人中的蛊。跟我回杭州交差!”

  “回杭州交差?”

  “你大概忘掉孤山梅家坞那档事了!”

  “你是说‘铁梅堂’堂主梅素素死在本座的‘烈火离魂蛊’下?”

  “我没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你带我回杭州交差,可你不是巴炼石。”

  “是的,我不是。浙省总捕巴炼石已战死栖霞岭一役。”

  “你既不是官差。那就无权提我。”

  “我有权。”韦不凡的话,除了在旁的小杨,众人听了不由都惊住,“我是刑部总捕房的,我应官点卯的时候,姓柳。”

  “刑部总辅房姓柳的只有一个。”

  “是的,只有一个。”

  “刑部总捕房姓柳的,只有总辅头、京都捕神柳虎侯!”道人说。

  韦不凡笑:“我就是柳虎侯。”

  ——原来韦不凡就是“捕神”柳虎侯!

  众人恍然。

  “我经多方查证才查明,原来‘红花毒尊’是受倭寇收买,专来杭州作奸、盗大案的。‘红花毒尊’与其徒众十一人,共作案四十一起,其中先奸后杀的人命案十八起,各类盗案十三起。已缉拿八人下狱在押。唯红花毒尊与其徒‘毒胆秀才’蒋玉典漏网。”

  “刚才蒋玉典拒捕逃命,已伤在鼓刀老人柳铁瓦刀下。‘红花毒尊’,你见势不好,让弟子作替死鬼,自己想悄然而退,这一手可不地道!”

  那道人闻言,涩声道:

  “如果我是‘红花毒尊’,那就该跟你去销案了?”

  “不去也行,除非你自忖可凭你的虫儿蚕儿能敌得住我的刀,作生死一搏。今天你能赢得了我们夫妻的刀,恐再没人留得住你了。”

  “除此没有其他路走了?”

  “没有了。”

  “现在既然蒋玉典已抓,除了红花毒尊,云南‘红花宗’一脉的蛊门弟子,应算无罪吧?”

  “只要他们不犯事,那当然无罪。”

  “和捕门的人搭腔说话,算不算犯事?”

  “不算。”

  韦不凡——柳虎侯说到这里,淡淡道:“不过如有意掩护红花毒尊这奸杀人命达十八条之多的元凶大恶逃脱,那也是大罪。——七心道人,你想掩护红花毒尊逃命,那也是‘以身试法、自投罗网’了!”

  韦不凡这话一说,那道人肩一耸,急向外窜出。

  但他刚窜出,只见韦不凡举双手遥加控抓,道人顿给韦不凡遥抓着倒退了回来!

  ——“控鹤手!”

  ——这就是武林失传两百年后,被“捕王”韦不凡由于破一个掘墓案而发现秘诀练成的武林绝技:“控鹤手”!

  这时,一个人被遥加一掷,掷在七心道人面前。

  这个人的手脉、脚筋俱被挑断。

  这个人衣服已被一物划过、直露出了体肤。

  这个人的脸皮竟也被撕开一半。

  从未撕开的脸部看,是一个脸皮微黄、皮肤粗糙、专干下活的小伙子。

  从己撕开的脸部看,这是却是一个脸色白如尸骨、相貌阴鸷的老者。

  ——这人穿的服饰,不就是刚才发现碗底有死蜈蚣与信的那个伙计的服饰?

  当众人正在惊讶之际,一个女人已到了面前。

  女人以明亮如银月的眼睛向众人一笑:

  “这就是真正的‘红花毒尊’司徒登雷。”

  “我已给了他一刀,他再不会下蛊害人了!”

  女人摊开手掌,手中有几只小巧玲珑的玉瓶玉盒:

  “解蛊毒的解药在此。我们有了解药,又有了红花毒尊师弟七心道人,不愁中的蛊收不掉、解不去。”

  ——那女人正是韦不心的妻子:水明月。

  韦不凡、水明月押了“红花毒尊”七心道人、蒋玉典等一干犯人与小杨等挥手而别。

  ——他们急着回杭州复命。

  红花毒尊这样作恶多端的恶人,待报案上去,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

  “斩立决。”

  “斩立决”的意思是不待“秋决”——不必如一般杀人放火的死刑犯,要到秋天才行刑让罪犯伏法。

  秋天,属金,主刀兵刑杀。刑部批决的死刑犯杀头之期,大多在秋。

  但重大死刑犯,可以“立决”。

  报上刑部后,马上批文斩决。

  韦不凡水明月临走前交给刀帝谷的第五大弟子鼓刀老人柳铁瓦与第四大弟子行者了一一个锦囊。

  韦不凡道:“你们把锦囊给方谷主,他自会安排的。也许借此可应一个劫。”

  韦不凡临走时握别小杨时,也塞了一张纸条。

  小杨找无人处打开,上写道:

  “欲学绝世刀法,须多观薛、轩、方三人刀技!”

  韦不凡、水明月定的再会之地是在京师。

  对能擒住“红花毒尊”,水明月是这样解释的——

  “我和韦大哥(她竟称丈夫为大哥,此亦奇也矣!)都看出了这伙计就是‘红花毒尊’。这是因为第一,我们发现这伙计在发现死焕蚣时,神情、声音表现得过分了一点:本来死只把蜈蚣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第二是伙计在大惊小怪时,现出惊异的只是他的眼神、声音,而脸竟漠然不动,我们便发现他的脸上戴有面具。第三是他打开那‘红花毒尊’留的花笺时,还未看到字,已先把内容说了出来。他怎么会预知内容的?难道他有先知先觉之能?——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信笺本就是他写的。如不是他写的,他就不会这样熟悉。因为即使是我们一块看一人写字时,尽管只有寥寥数字,但在事后要看着字照本宣科念时,也一定会再看一眼的。而当事涉重大事务时,更会细看一遍,怕出错。那么谁不怕念错呢?只有写字者本人。而如果办一件大事,其重要道具、重要的言辞,总是主谋人亲写的,这已成了常识。有了这多疑点——那么我们怀疑他就是‘红花毒尊’。也只有他是‘红花毒尊’,才可能同时下蛊毒倒四个,我们这一方功力最弱的四个。——因为他是伙计,他可以利用送饭菜的机会来选向哪一个人下手合适。至于七心道人与蒋玉典,这是明摆着的红花毒尊的同伙。——我们之所以选择现在这样的方式动手,是为了诱敌外出,各个击败,以免他们狗急跳墙,伤害店中旅客,也为了我们动手时可无所顾忌,不必投鼠忌器!”

  水明目最后一笑,托出她告诉大家这件事玄机的目的所在:

  “我们是做公的,自然心比诸位细一些,也多亏各位配合,才拿下了‘红花毒尊’这魔头。由此是想告诉一个道理:行走江湖,心要细,眼睛要亮。而要练上乘刀术,作大事(她凝目小杨)就要不惮麻烦,从细微处去入手,干细微处体味。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细谨,是成就大事的前提。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各位(她目注吴婆娑与苏我赤樱、伊豆豆)还望多加小心,珍重珍重!”

  ——这,算是她的特别留言。

  ——刀帝谷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小杨、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和刀帝谷诸人站在一道山谷里。

  要不是谷口立着一块大石,刻有“刀帝谷”三个字,根本不相信这就是刀帝谷。

  世上有帝王谷。

  也有恶人谷。

  ——帝王谷有萧王孙这样聪明绝世、武功盖世的旷代名侠所居。萧家本是帝王之族,富可敌国,势雄人众。帝王谷宅第连云,兵甲财宝无数。文臣武将、美女高士。说起帝王谷,让人联想到金碧辉煌的宫阙,花簇锦绣的苑囿,奇诡无比的阵图,真可谓神仙洞府,桃源岁月,山中甲子。

  ——恶人谷则有“十大恶人”:“不吃人头”李大嘴,“不男不女”屠娇娇……而最有趣的就是小鱼儿,由“十大恶人”从小就教以各种恶技恶术、“十恶俱全”却心底善良的小鱼儿。

  恶人谷虽无法与帝王谷比,但也有家居,店铺,洞府,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这刀帝谷简直是一道荒无人烟的荒谷。要不是行者了一加以指点,告诉三师兄“大劈山”轩辕昆仑住的是什么地方,二师兄“无影刀”薛泪住的又是什么地方,以及众人最感兴趣的刀帝谷主方生死又住哪里,言之凿凿,人们真以为是走错地方了。

  刀帝谷在哪里?

  刀帝谷在一个不像是刀帝谷的地方。
第十三章 奇门高手

  【一】

  风花雪月。

  玉树临风,花间把盏。踏雪寻诗,月下探梅。

  这是何等风流潇洒的事?

  风花雪月。

  五陵少年走马章台,美人如花,香随风来。雪腮度绿鬓,玉颜映春月。听琴讴曲,停杯赏舞,花笺题诗,索琴传曲,亦骚人墨客之所雅。倚红偎绿之余,及至干金买笑,灭烛留髡,伴云眠玉,虽为风流余绪,然也是许多男人所企盼的。

  有几个人不爱风花雪月呢?

  有人不爱风花雪月。

  至少武林中、江湖上,有人不爱。

  而当“风花雪月”代表一个组合、一股力量时,武林中、江湖上,肯亲近的则更少了!

  因为“风花雪月”,代表着神秘的杀手、剑士、身世、武功、情仇、暴富、死亡。

  天下有风。

  风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力量。

  风在风洞——

  风洞,据说是天下之风放出来收进去的地方。风洞有大口袋叫风袋。袋口一张,则风出,袋口一收,则风收。

  但武林中,江湖上,人们怕的“风”,是一批武功奇高的杀手。

  这批杀手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平地起风。

  空穴来风。

  风说来就来,无地不可至,无所不可为!

  这就是这批叫“风”的杀手最可怕的地方。

  “砍头只当风吹帽”。这是绿林好汉、江湖弟兄放在嘴上的口头禅之一。

  对“风”杀手来说,砍头就是风吹帽。

  当他们像“风”一样在某处地方出现,吹过去时,便有一个人的头像“风吹帽”一般被砍去了!

  被“风”杀手选定为刺杀目标的人,很少能逃得过杀的命运。

  ——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世上最偏僻隐秘的旮旯;即使他们躲到深宫禁城,世上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也不能!

  因为谁即使再躲,也躲不开风的。

  连死人躺的棺材、埋的坟墓,也有风进去。

  ——事实上,“铁面财神”朱七爷就是躲在棺材里被“风”杀手杀死的。而“天王伞,地王枪,人王七星梭”宝大公子,北地三大镖局局主的总后台、身为大将军之子的宝庆,则是在自砌的“坟墓”里,被“风”杀手杀头送终的。

  “风”,就是代表了“风杀手”这股神秘的势力。

  这股神秘的势力,叫做“风洞”。

  “风洞、花宫、雪天下、月亮船”。是武林中十大奇门中的四家。

  另外还有精于毒药的“海中村”、擅长易容的“变脸坊”、“土中仙”苗家、奇门遁甲之尊“时家”等。

  “风洞”的洞主不姓风,外号也无“风”字。

  武林中有名的美女风四娘、刀客“风郎君”、“风眼”等,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

  但他们都与“风洞”无关。

  “风洞”的洞主历代都无名字披露江湖。

  只有这一任才有了例外。

  这一任洞主姓戴。

  当年山阴王子猷,某日喝酒读诗,偶动相思一念,雪夜乘舟访问的,便是这戴洞主的祖先。

  但这位戴洞主戴先生并不住在郯溪。

  “五百年前是一家”。即使当年同姓同族同支乃至同一房中分出的同胞,历数百年变化,往往也成了天各一方的陌人了。

  但这也并不妨碍戴洞主承继他祖先的风流。

  尽管武林中,江湖上,能与“风、花、雪、月”四奇交往的人很少,但江湖上还是传出了两句关于“风”“花”四奇的口号:

  “老来风流是戴五,

  花魁娘子擎红灯。”

  老来风流,说的就是这戴洞主。

  他排行五,以排行名世。

  武林的“花”指“花宫”。

  “花宫”,不同于当年的“移花宫”。

  “移花宫”宫主姐妹与大侠燕南天、绝代双骄花无缺、江小鱼及“十大恶人”的故事,已隔得太远了。“移花宫”的武功与大侠燕南天的“嫁衣神功”也早已失传。

  “花宫”是这六十年间冒出的一大武林奇门门派。

  就像没有人知道“风洞”在哪里一样,没人知道“花宫”、“雪天下”、“月亮海”在哪里。

  但“花宫”鲜花时不时在世上出现。

  “花宫”的鲜花和世上其它地方的鲜花并无多大不同。

  最多,它送到你的手里、别在你的衣襟上、插在你的门环上,或放在一只小巧玲珑的花篮里放在你的门口白玉阶上时,比别处的鲜花来得清嫩些、清新些、鲜活些、明艳些而已。

  也就是说,它比别处送的鲜花只不过少了一点灰尘,多了几滴露珠;少了一些枯竭的枝叶,多了几瓣花瓣、几个花骨朵而已。

  不同的不是花,而是人。

  送花的人。

  “花宫”送花的人都是女人。

  不管这女人是六七十岁的老媪还是十六六岁的少女,不管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的女孩,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都有一点可与其他女人区别开:

  清。

  “花宫”送花的女人都有一种清丽、清雅、清新、清朗的气质,让人感到清迈脱俗、清高超逸的出尘之美。

  这样的花,这样的人,如果将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如何?你是不是一定觉得心里很愉快?这样的花,这样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送这样的花给你,你是不是一定很开心、很乐意接受?

  但武林中、江湖上,这世上,有人怕这样的送花怕得要命。

  他们怕得要命,是因为送这样的花通常都表明要他的命——如果他曾做过亏负过女人的事。

  ——譬如赵钱仗着一张小白脸,又年少多金,还会几手武功,在诱好了张裁缝的女儿后又把那可怜的女孩卖到窑子中去了。

  ——譬如孙李带着一帮手下砸了白云庵的门强暴了美貌尼姑后还逼她还俗嫁人。

  ——譬如中了举人的周举人一脚踢开了跟了自己多年、贤惠的结发妻子,入赘中堂大人府当了二任新郎;或者土家吴财主强占民女小红,使小红羞辱之下跳了井或悬了梁……

  或者武林江湖中的采花盗与烧杀好淫坏事做绝的匪徒……

  这样的人如收到“花宫”送的花,那就是他已活到头了!

  紧随着花朵到来的,将是死亡。

  “花宫”的人杀了人,都会在杀人现场留一支花,一张纸,纸上所写的,就是死者生前的罪行。

  因此,人们都把“花宫”送出的花叫:死神的请柬。因为花中将会附一张纸,写着杀你的最后时限。它如写了“今日杀你”,那你就肯定见不到明日早晨的太阳了。

  人们把“花宫”杀人后留下的花叫“死亡之花”。

  人们习惯上把“花宫”与专为女人们报仇复恨的“红灯教”联系起来,称“花宫”是“红灯教”的变异。

  可不,当年“红灯教”不也是这样的行事方式吗?只不过她们用的是红灯!

  “红灯教”把红灯笼插到谁家的门上,三天之内,一定会有一个提红灯的女人,以高超的武功来取这一家家中该死之人的命!

  难道“花宫”一脉是当年“红灯教主”万俟明妙、“红灯女”上官飞雪所传下的“红灯教”分支?

  如不是如此,为什么“花宫”宫主“花魁娘子”现身江湖时,总在夜里,总擎着红灯呢?

  而今,“风花雪月”将齐现刀帝谷。既然连绝少现身武林的“雪天下”人物“满座衣冠似雪”和“月亮海”的“月亮船”也来刀帝谷,这阵仗,还小得了么?

  何况还有苗家。

  “土中仙”苗家。

  以地遁术的神出鬼没和一旦缠上对手不死不休而令天下武林头疼的苗家!

  如果这五大奇门都打宝车美人的主意,小杨与伊豆豆、苏我赤樱是否能带着宝车离开刀帝谷,就很难说了。

  【二】

  小杨、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敖断雁五人坐车而行。

  鼓刀老人柳铁瓦与行者了一在左右相陪,唐亮与冯刚,一在前面引路,一在后面护卫。

  听说“风花雪月”与“土中讪”苗家已到了左近,如给五大奇门掳走一人或者拆去一根车辐、杀死一匹拉车的马,那“刀帝谷”丢的人就大了。

  一行人正向风雷洞出发。

  风雷洞是刀帝谷主方生死两大得意弟子之一的“大劈山”轩辕昆仑所居住的地方。

  风雷洞在刀帝谷“风雷瀑”侧,是“风雷瀑”的中腰。

  不要说在风雷洞听瀑布奔泻飞溅声,即便在老远,也自听到瀑布溅落的风雷隐隐之声。

  据说,“大劈山”轩辕昆仑练刀时,能一刀把中腰两丈的瀑布给拦住、格开!

  到风雷洞,必经枕流台、漱石亭。

  枕流台横伸向瀑布,似欲伸臂揽瀑布入怀。

  台广十余大。

  白上四周长满了挺拔的苍松翠柏。

  当人在台侧经过,看着断崖巨岩的石缝里那刚劲有力的松柏之根,虬结、扎根在石缝里,紧紧抓住山石不放,就会想到两个字:坚忍!

  面对这样的松柏,你能不为自己浑浑噩噩、稀松糊涂地混日子感到惭愧?

  小杨他们一行到达枕流台下,想不到会听到久违的江南丝竹之声。

  台上,正有人奏乐宴客、起舞侑酒。

  如此空山。

  如此空谷。

  前不巴村。

  后不巴店。

  是谁,竟有此雅兴,特来藉这青山十里、寒松百桃以飨高朋呢?

  一个著葛丝轻袍的高冠老人,相貌清雅,一部五柳美髯,迎风飘拂。此时正分杯敬酒,嘴里念念有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为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太白你诚我千古知友,当坐首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有时,安能蹀躞垂羽翼?’鲍参军,你这诗写我三十年前雄心,当坐二席。”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哈哈,这恰好是老夫写照,‘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露,又何妨?’正是正是,喝酒还要问什么年长年少?谁不该喝?坡公坡公,你当坐这第三席……”

  他说至此,忽抬头道:

  “何方高人来此,请同喝一杯如何?”

  这话一说,便有人应道:

  “阿弥陀佛,贫僧了一,苦行修道,不敢有碍施主高致。”

  另一人则笑道:

  “我也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屠沽之辈、引车卖浆者流,恐有负先生雅兴。”

  答话的两人,正是行者了一和鼓刀老人。

  “既是修行高僧,且留下让老夫奉些素食山果,一聆禅佛真言。至于这位老大哥,所谓‘仗义每多屠沽辈’,‘英雄不问出身低’,还有两位壮士和车上的各位,如看得起老夫,也请一共赏光!”

  这样一来,这一行人便被全留下来了。

  高冠老人肃客就座,便有唇红齿白的娉婷女子,婀婀娜娜地为众人斟酒。

  老人身后,有二女一红衣一绿衫,一捧古琴,一捧棋具。两白衣女子,执拂、执扇。另有四五个妙龄女人,一个个明眸皓齿,正凝神贯注地吹弹着细乐。而七八个美女,正翩翩起舞。

  高冠老人以箸指着桌上茶肴笑道:

  “你们山东出生的圣人孔老夫子说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吃喝方面自是马虎不得。只是老夫仓促之间,不及治菜,草率之处,让各位见笑了!”

  小杨细看这石桌上所陈,不由吃了一惊。

  这桌上正中正是孔府喜宴的第一道菜:

  “八仙过海闹罗汉。”

  此菜以鱼翅、海参、鲍鱼、鱼肚、虾、鱼条、鸡八种主料为之,摆在八料中间的乃是罗汉钱状的罗汉鸡。

  在孔府喜宴中,因此菜一上席便可开锣唱戏,故称“八仙过海闹罗汉”。

  这高冠老人以此案开头,正寓有一场好戏才开场之意,倒是小觑不得。

  这时却听吴婆娑笑道:“老丈真是有心人,这桌菜把山东名菜名点几乎配全了。”

  伊豆豆兴致勃勃点道:“布袋鸡、松鼠鱼、荷叶肉、锅烧肘子、九转大肠、黄焖鸭肝……哦,还有香翠酥!”

  鼓刀老人柳铁瓦大笑道:“两位姑娘还有所不知,最好的还是这‘泰安三美’。”

  “泰安三美?”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俱问柳铁瓦。

  柳铁瓦点头道:“对。自古有‘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的说法。这‘红烧白菜’、‘豆腐丸子’、‘沙锅豆腐’,老夫一闻味道便知是连水也从泰山带来的,委实难得。”

  高冠老人闻言,击掌道:“想不到老夫遇上美食知交了!还没请教各位名讳!”

  当下由鼓刀老人一一作了引见。

  鼓刀老人引见毕,笑道:

  “还没请教尊驾上下如何称呼?”

  高冠老人捋髯笑道:

  “老夫姓戴。‘老来风流是戴五’,说的便是老夫!”

  高冠老人此言一出,众人一惊。

  唐亮、冯刚双双拔刀欲起。

  鼓刀老人柳铁瓦在两人腰间,以指点了一点,把两个师弟先自稳住,随即起身一揖,长笑道:

  “恕小老儿眼拙,原来是名闻天下的‘风洞’洞主戴五先生光临敝谷了!”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此来,有何见谕?”

  行者了一则沉声宣了一声佛号。

  戴五见状,笑道:

  “不敢不敢,莫拜莫拜!风流如戴五,自然来此是看看美人,听听瀑声歌声,会会多才多艺、风流多情的薛公子薛泪了!”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如看了称心,自然带几个美女,收几个弟子回去更妙。”

  戴五说毕,一举白玉杯,满饮一杯,放声大笑。

  戴五这一说,鼓刀老人柳决瓦仰天打个哈哈道:

  “好!既然戴先生有兴,且让小老儿拉两声粗嗓,抛砖引玉!”

  柳铁瓦从肩上褡裢里取出一对解牛刀在手,鼓刀唱了起来。

  当年访学屠龙技,

  半生闲置长太息。

  后来学得屠牛术,

  方得温饱治生计……

  柳铁瓦这回鼓刀而歌,与上回不同。

  只见他声发丹田,气冲霄汉,响遏行云。

  他这一唱,顿把戴五手下的群女吹弹的音乐声、山上山下的瀑声都盖了下去。

  戴五见状,叫道:“有壮歌不能无劲舞,姑娘们,起舞!”

  他一言发出,那原先奏乐的姑娘与跳舞、捧琴的姑娘俱身形一晃、一变,变出一种新的舞姿来,一起一伏,一进一退,恰应合了鼓刀老人柳铁瓦鼓刀而歌的节律。

  众女起舞,正好把柳铁瓦围在场子中间。

  这一舞,在场的小杨、行者了一和唐亮、冯刚俱看出这众女之舞,乃是一种武功,一种阵法。

  这一舞,顿把鼓刀老人鼓刀之歌给克住了!

  鼓刀老人柳铁瓦这样相持下去,即使走得回来,也将元气大伤了!

  就在这时,柳铁瓦长笑道:“俚曲俗词不足有累清听,小老儿还是敲两声刀声聊代歌乐吧!”

  他双刀一敲,顿敲出一种清脆、悠长的刀声来。

  刀声一变,舞女们不由呆了一呆,再舞时也变得舒缓起来,衣决飘飘,曼舞如仙。

  ——饶是如此,以小杨估计,鼓刀老人柳铁瓦如走回桌边,也非一时半刻所能做到。

  这时,吴婆娑站了起来。

  吴婆娑笑道:“见众姐妹舞姿这样漂亮,婆娑要学舞了!”

  她手执玉笛也起舞起来。

  她边舞边吹。

  吹笛。

  吴婆娑介入众女之舞,情势又为之一变。

  吴婆娑吹的笛极激昂、雄壮、有裂石穿云之慨!

  吴婆娑的舞姿优美,顿把众舞女比下去了。

  吴婆娑舞步快捷,节奏也快,她这一吹一舞,顿把众女的舞步给打乱了。

  众女虽勉强跟着吴婆娑的舞步,但一个个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秦王破阵乐?”

  戴五见状,惊道。

  他随即叫道:“琴来,待本座援琴助兴!”

  戴五安罢琴,长眉一扬,开了指。

  他弹的是铁琴。

  他的琴曲一起,小杨惊道:

  “天魔舞!”

  小杨的脸顿变了。

  他向伊豆豆、苏我赤樱道:“快闭塞耳朵,此琴此曲易引发你们的毒药禁制的痛苦。”

  “这些女子如会‘天魔舞’,事恐不能善了了!”

  天魔舞是一种舞蹈。

  天魔舞也是一种武功。

  天魔舞这种武功,是由魔教一位叫天魔女的公主所创的。

  这位魔教公主被封在峨嵋山神尼无根师太设的锁魔谷里,后被当时的武林第一美女、“白云剑客”方怀远的套子温黛眉救出。

  这位魔教公主便授了温黛眉“天魔舞”武学。

  温黛眉后以“天魔舞”武功诛杀了金碧城主田八方的妻子、荼毒武林为害天下的女魔头西门凤。

  温黛眉后出了家,成为了了神尼。

  ——这,是几百年前的武林秘史了。(见拙著《天魔舞》)

  后来除武林中“鬼斧”斑家的“老班底”三长老之一的文异武,曾一现《天魔舞》绝技外,《天魔舞》再也不曾出现过,在世上湮没无闻了!

  原来以为这《天座舞》与大侠燕南天的“嫁衣神功”、“移花宫”主等的神异武功一样从此失传,成为广陵绝唱了。不意今日又现江湖,又现武林!

  ——《天魔舞》武功乃魔教第一流武功。此舞一出,谁人能挡?

  见小杨闻琴变色,戴五长眉一扬,凤目中现出异彩来:

  “杨老弟知道《天魔舞》?”

  “在下曾见到过《天魔舞》开指十三行琴谱。”

  “杨老弟到过魔教?”

  “不。在下只不过在一位异人处曾偶见部分魔教经籍。”

  “这就对了!‘鬼后’并没骗我。”

  “‘鬼后’?”

  “‘鬼后’萨红袖传书告诉我,有一位姓杨的刀客进了刀帝谷,他知道《天魔舞》……”

  “你特为此而来?”

  “虽然到此来是诸事辐凑,但找你正是最主要的目的。”

  “你不愿世上有人知道《天魔舞》武功?”

  “不,恰恰相反,我愿世上有更多的人能知道《天魔舞》武功!”

  戴五说到这里,双手四指一划,琴声顿在一声琤踪错落的金石之音中,嘎然而收。

  戴五站起,仰天长叹:“你说得不惜,我这一琴曲是《天魔舞》。但我只会此开指十三行,再后面是我自创的,但与原曲命意差得忒多,我聊以命之为《天魔舞》武功。”

  戴五长髯无风自动:“老夫为这《天魔舞》三十年来无时不在冥思苦想,既误尽青春,负尽韶华,又误了成就王霸天下的武林事业。后来自知以我辈之智,恢复《天魔舞》无望,才放任自己纵情声色,老来风流,以补三十年黄卷青灯之寂。想不到、想不到天不负人,今日终教我遇上杨老弟了!”

  小杨听戴五这一说,心知肚明:这是“鬼后”萨红袖的诡计。她知戴五在苦研《天魔舞》便以自己会《天魔舞》这一点来打动戴五,令载五截住自己。而今日枕流台之会,不意自己正巧说出《天魔舞》来历。这事无巧不巧,此时再欲表白自己不会就成了推托之辞,有意隐藏了!可是事实如此,又只能徒唤奈何了!

  这时只见戴五一挥手,把众舞女喝下了场,然后向小杨一拱手道:

  “杨老弟青年才俊,文武双全,老夫有意请老弟共襄盛举,成就我‘风洞’大业。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小杨苦笑着站起道:“前辈错爱,恐在下无能为力。”

  戴五脸色一变道:“杨老弟何必忒谦?莫非是看不起老夫?”

  “在下岂敢。实不相瞒,在下对这《天魔舞》也只见到过开指十三行,后面正谱也未曾见过。前辈非凡人物,识见超尘迈俗,在下何人,岂敢妄加评论?《天魔舞》武功,有神鬼不测之机,在下武功平平,才学浅陋,连管窥蠡测之能也无,岂能信口雌黄?”

  戴五闻言冷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想补全这《天魔舞》,是痴心妄想了?杨老弟决意是不帮我了?”

  小杨说:“在下纵有此心,也无此能。只好有负前辈所望了。”

  戴五负手向天,淡淡道:“这也没什么。老夫原想回风洞再研究《天魔舞》,既然此舞补全无望,不研也罢。老夫还是依旧风流依旧狂,还我旧时面目!”

  戴五说至此,把眼注定了小杨道:“老夫曾说过此来刀帝谷是为了看看美人,会会薛公子。如看了称心,带几个美女、几个弟子回去。杨老弟应不会无闻吧?”

  “前辈有言,不妨明说。”小杨沉声说。明知戴五此言,等若威胁,但事到临头,也只好任其自然了。

  戴五淡淡一笑道:“明说也没什么。只不过看中了这三个美女和这辆车子。老夫想来,坐在这辆金子做的车子里,有两个扶桑美女相陪劝酒,再有这位吴姑娘奏笛,一定是亚赛神仙了!”

  小杨脸色一凛,道:“前辈明知是在下护卫这两位小姐和宝车赴京,如此说来,岂不有意为难在下么?”

  戴五放声大笑道:“我戴五行事,自是风流自是狂,只要高兴别说为难个把武林小辈,便杀几个人,流几场血又能如何?”

  戴五负手独步而出:“江湖、武林,本来就与官场、商场一样,并无正义、公道而言。谁官大、钱多、实力大、拳头硬,就听谁的。你自认能与我‘风洞’抗衡,就出手吧!”

  戴五说至此,忽喝道:“风!”

  “风”字一出,周围周树林中,松树柏树树冠上一阵簌簌之声若有风穿行。

  从树枝上忽无声无息倒挂下一批身着与树叶一色的风衣杀手。

  这批杀手头下脚上倒挂在树上,如同一只只蝙蝠。

  这就是令江湖闻名色变的“风”杀手。

  “风”,来了!

  小杨剑眉一扬,正待应战,却听鼓刀老人柳铁瓦一笑道:

  “杨兄弟民来了刀帝谷,便是刀布谷的客人。刀帝谷怎会让人留难客人呢?何况敖十二师弟又报知了是乌衣道人推荐、谷主传言邀来的贵客,刀帝谷更有保护贵客不受惊扰之责!戴先生如再执意为难杨兄弟,那就是与刀帝谷过意不去了!”

  戴五一笑道:

  “老夫正有向柳大侠、了一神僧讨教之意。”

  这话一说,却听一声“呛嘟”之声。

  唐亮、冯刚已拔刀而起:

  “我们两人不才,先来领教先生高招!”

  唐亮、冯刚两把锯齿刀,对着三十六个“风”杀手。

  这三十六个“风”杀手中,就有十八个女子。

  这十八个女子原先捧琴执拂、吹弹弹筝、奉壶斟酒、曼歌曼舞,随戴五一声令下,俱成了杀手“风”!

  “风分雌雄。这是宋玉说的。老夫且以这雌雄阴阳之风演一曲《风廉舞》,试试两位的刀法!”

  戴五说毕,准备弹琴。

  但他手指还未触及琴弦,却听半空中一个声音如雷炸:

  “戴五难道真要同我刀帝谷为敌?”

  随说话声,一个身材魁伟如山的狮形大汉,肩披乱发,长一双金瞳大眼,敞怀,袒臂,肩扛大刀,大步踏上这枕流台,雄迈之极。

  这人跨一步竟有五尺之大!

  这人浑身瘦骨棱棱的,但骨骼巨大,骨节突出,大手大脚,给人一种一脚能踏塌一座台,一拳能打翻半座亭之感。

  这人目光炯炯,注定戴五:

  “我唐十师弟、冯十一师弟一旦出刀,你知道你的‘凤’杀手还有谁能活?”

  戴五冷笑:“不试怎么知道?”

  来人大笑,摇头:“人都道戴五是个人物,依我看来,也不过尔尔!不知敌之强弱,贸然动武,是谓不智;不恤部下生死,意气行事,是谓不仁。大敌当前,不思报国,是谓不忠。为美人宝车而大动干戈,得罪武林同道,是谓不义。一人不智不仁不忠不义,即使勇如霸王,也难免核下悲歌、乌江断头。这些,聪明如戴五,怎会不想想?”

  戴五冷笑:“看来阁下就是‘大劈山’轩辕昆仑先生了!——这些‘风’本是我把倒毙街头路边的孤儿抚养大并教以武功的,他们活着就是为有一天能为我而死的。我自生之,我自死之,何来不仁?我以‘风’来试刀,察敌武功深浅,又怎算不智?大敌当前,不思报国,如果我算不忠,那么请问轩辕昆仑先生又杀掉多少倭寇了?”

  “好,问得好!”轩辕昆仑豪声喝道。随即他一扬眉,“我刚从关外回来。倭寇从辽海来侵,我随辽东总兵都督刘江大破倭寇于望海埚,刘总兵自有具报朝廷的奏表,上有我等杀敌之功!”

  轩辕昆仑顿了一顿,道:“我此番回来,便是想邀同门师兄弟一并去军中报效的。”

  戴五淡淡道:“便算是报全了国,苦的依旧是民,这又有何用?”

  轩辕昆仑道:“难道你另有高见?”

  戴五道:“我只是想创一门无敌的武功,训一批无敌的杀手。不敢妄言报国,但求多杀几个该杀之人,总算使百姓少受些暴虐之害。”

  轩辕昆仑道:“看来是我错怪尊驾了!”

  戴五道:“我自求心安,又何必问世人对我如何?自古来众口铄金不知骂杀了多少英才豪杰、正直之士?谄碑媚史,也不知美化了多少贪官污吏、恶霸强梁?直笔董狐,终究百不见一!”

  轩辕昆仑大叫:“说得好!这世上能做到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对得起天地良心四字的,又有几人?”

  这时“鼓刀老人”柳铁瓦淡淡道:“戴先生说得倒好听,刚才请这位杨兄弟与你同研‘天魔舞’,一言不合,便危言恫吓,以武相见,如此强横作派,算不算暴虐之举?”

  这话一说,戴五欲辩无言,脸顿时红了起来。

  “主人!”只见在场的所有“风”杀手都亮出了兵器。

  显然他们只待戴五一声令下,便为主人出气。

  戴五呆了一呆,忽宏声大笑起来。

  他大笑毕,以拳击额道:“我戴五一生行事,从来没人说过我,原来我只凭自己意气行事,一定也做了不少错事!多谢柳大侠和轩辕大侠指教!”

  “好,我放过这位杨老弟,一切都揭过不谈了!”

  戴五说毕,一拱手道:“老夫去找薛公子谈心去,我们就此别过!”

  他发令道:“风,白象台。”

  那原先在枕流台的男女“风”杀手,顿像一阵风,一掠而不见。

  不但人不见,便连石台石桌上的一应碗碟诸物,俱已不见。

  ——一切恍如一梦。

  这就是戴五,和他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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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杨大拿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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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白象台。

  一人席地而坐,抱膝低歌:

  “半天风雨如秋。怪石于菟,老树钩娄。苔绣禅阶,尘粘诗壁,云湿经楼。琴调冷声闲虎丘,剑光寒影动龙湫。醉眼悠悠,千古恩仇。浪卷胥魂,山锁吴愁!”

  这人吟至此,喟然一叹,自语道:“江南别来已有年,唉,为何还忘不了苏州?忘不了那人?便相逢了又如何?多情,终化无情!”

  这人正自叹息时,却听一人曼声歌道:

  “红梨叶染胭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间雕鞍游子何之?雁未来时,流水无情,莫写新诗。”

  随吟诗声,一个头戴斗笠的江湖人,一袭青衫飘飘,背负朱伞、竹剑,高腰白袜,八搭麻鞋,飘然而至。

  这人听了来者所唱之曲,不由身子震了一震。

  来者悄然而立,注视这人,默然无语。

  这人道:“我已知道你已人了‘花宫’。花宫主既命你前来,你动手就是,我不还手。”

  “你……”来者似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该留宿你楼上,一切由我而起,自应由我而结。”

  这人白衣、青丝、衣带,俱在清寒山风中飘飞。

  这人的背影给人清凉之感。

  “我……”来者似有所表白,然欲语还休。

  “既不动手,我自作了断吧!”

  这人冷冷而决绝地道。

  这人说毕,只见白衣一展,一振,整个人跳下白象台,人顿坠向那云漫雾弥的谷底。

  这人选择这白象台,竟似专待来人,以求一死的!

  这人纵身跳下百尺高台,合下深不知几许,怪石嵯峨,焉有命在?

  来者见状,不由呆了。

  来者呆了一呆,忽身子一冲,也往台下跳去。

  ——但两条俏红的红影抢出,从左右扑往了来者。

  两条俏红的红影迅疾地点了来者身上几处穴道,将来者扛在其中一条红影身上,两人施展轻功,从来时石径飞奔而下。

  ——这两人此来,似是专门偷袭这来者的。

  这跳崖台的白衣人是谁?

  这背朱伞竹剑的江湖人又是谁?

  而那两个专门偷袭朱伞竹剑江湖人的红影,又是谁?

  为什么要把这人间生离死别的一幕,上演在白象台呢?

  白衣人跳下,正穿过云遮雾绕,急坠而下。

  然而忽有一片花海在脚下翻涌。

  那是以武林高手特有的精深内功打出的一束束花朵在纷飞交织!

  花朵竟托住了白衣人双足,不让他往下坠落。

  一束束花犹自不绝地从四处打来,竟神奇地聚在一起,聚成一块花的云毯,悬在空中。

  随后四道白绫绸带长达十余丈,从两边涧边飞出。

  其中靠东边的两道白绩绸飞卷到白衣人身上。

  卷住白衣人的两道白绫绸一圈圈飞卷到白衣人身上,至少有数十圈!

  然后,卷住白衣人的两道白统绸猛地一振。

  白绫绸连所卷的人顿被拉回,收飞入涧东边的小坡林间。

  “成功了!”“救到了!”

  涧两边顿响起一片女子的欢呼。

  白衣人脸色苍白,体质文弱。

  两道竹叶般的修眉下,一双星目含有忧悒之色。

  白衣人略一睁眼看了着围着的女子们,一叹道:

  “你们又缘何多事?”

  白衣人言毕,把眼合上,似已睡去。

  这时,一人风风火火起走来。

  “大师妹!”

  众女叫道,迎上,并为之让道,让她通过。

  那是一个黑衣、黑眉、黑眼睛,白脸如冰的女子。

  那女子的黑眉如扬起的鸦翅,很俏,很英挺。

  那女子脸上有股冷傲之色。

  那女子走到白衣人面前,陡地眉一挑,一剑已抵在白衣人咽喉上。

  ——她的剑如何从腰间拔出、出招的,竟没人来得及看清!

  众女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也有女的细声道:“别杀他,青青已为他这样了,杀了他,青青还怎么……”这细声说话的女的还没说完,只听那大师姊冷笑一声,把一双凛列的眼向众女望去——

  众人顿鸦雀无声。

  大师姊随即把目光落在白衣人脸上,冷冷道:

  “好!好一个无情的薛泪!你以为自封穴道跳下白象台一死就能了之么?你既然无情又何必留情?你,你可知你把我们孙师妹给害苦了?”

  白衣人闭眼不语。

  “你虽罪不至死,但你以这张脸也不知迷了多少像我们孙师妹这样的无辜女子,不如我把你脸给毁掉,免得害人!”

  大师姐说至此,剑一振,剑尖顿跳离白衣人咽喉,向他脸上落去。

  剑如灵蛇乱颤。剑急划而出,疾如闪电!

  这一划划出,这白衣人一张俊面算给毁了!

  众女见状,不由都掩上眼睛。

  剑刺出。

  剑忽停——

  剑上停了一枝花!

  一枝有四片绿叶衬托的牡丹花!

  “宫主!”众女俱跪了下去。

  “师父!”大师姊也随之而跪下。

  “芙蓉,薛公子此事不算有罪。”

  大师妹林美蓉和众女依旧跪着,井不见那被称为“宫主”的人出现,但林间自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慈蔼中透着一种威严。

  “薛公子出谷到苏州去访人不遇,醉后误宿青楼,当时孙青青被鸨母唤出陪寝。薛公子知道孙青青身世,以二千金把孙青青赎出,留诗而去,始终未有非礼之举。”

  “一个男人出于对一个女子的好感,哀其身世,为其赎身,把那女子救出火坑,并留下生计之资。这怎么算有罪呢?”

  “花宫只惩有罪之人。芙蓉,率师妹们撤白象涧,至神凤岗以待风、月、雪三门。”

  “是!”

  白象涧下,两人守着一张巨网。

  “咦薛公子怎么还不掉下来?”

  “也许他轻功卓绝,已半途飞走了。”

  “不,他说好会下来的。薛公子从未失信过。”

  两人正议论间,一人已从空而降,落至两人身边:

  “多蒙两位关心。”

  “薛公子!”

  白衣人。

  薛泪薛公子。

  刀帝谷“无影刀”薛泪。

  薛泪正待与两人叙话,忽身子一侧,以二指夹住一朵花。

  ——一朵飞来的花。

  薛泪正待开口,却见一剑如电飞来,直贯咽喉。

  薛用退。

  一退二十丈,退到一株树上。

  ——他以怎样的轻功身法从地上飞退到树上的,谁也没看清。

  他就像一阵风,忽然就飘到了树上。

  但他退到树上,剑也跟着到了树上。

  剑距薛泪咽喉一尺!

  薛泪一愕。

  “薛泪,我现在要取你命易如反掌。”

  “林笑蓉,你为何几次三番要对我无礼?”

  “为了孙青青。”

  “孙姑娘与我已无关系。”

  “怎么没关系?孙青青本来有她的活法。你既把她从妓院赎出,留金留诗,给了她梦,便不该再破灭她的梦。”

  “我破灭她的梦?”

  “正是。你的所作所为和所留的诗,给她产生一种你爱她的感觉。她为了找你,历尽曲折,后在金尽人病、将受歹人凌辱之时,被我们宫主所救,入了花宫。此次前来,一半是为了宫主她老人家与风、雪、月三大奇门的约会,一半就是为了让孙青青能一了心愿,看一看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就以诈死来摆脱她。你宁愿‘死’也不愿成全她的痴情!你这样一‘死’了之,害她相思终生,岂不残酷?”

  薛泪无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把头扭过一旁。

  “我知道你自小钟情阊门大族之女,你们曾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坦作学书学创,十年游历江湖,待回到苏州,那女子已名花有主,琵琶另抱。你遂有痛饮大醉、误宿青楼之事。你终难忘那女子……”

  听林美蓉滔滔不绝地说,薛泪脸色变了。

  薛泪身子一晃,已脱离剑的控制,把一段枯枝压在了剑上。

  薛泪冷冷道:“你敢再说及我私事一字,我一定让你一辈子都露不得脸!”

  林奥蓉不由噤声。

  两个俏红的红影是两个女人。

  被两个女人所偷袭的身背朱伞、竹剑的江湖人,也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见了两个俏红的女人,不由叫道:“秦师组,元师姐。”

  这女人的泪顿像断了线的珍珠流下。

  “孙师妹,这人既已死了,你又何必再伤心?”

  ——原来这背朱伞、竹剑的就是孙青青。

  孙青青无语,只是流泪。

  【四】

  刀帝谷。

  聚仙坪。

  亥时时分。

  “风洞”与“花宫”两大奇门掌门人现身在聚仙坪的聚仙亭里。

  “风洞”洞主戴五身后是一对举火炬的黑衣黑巾的杀手。

  “花宫”宫主身后则是一对擎红灯的花容玉貌的宫女。

  高冠老人戴五长眉凤目,捋髯笑道:“‘花魁娘子擎红灯’。花四娘,你为何总擎红灯现身在夜晚呢?”

  花立宫主面罩面纱,身材窈窕,面纱后一双星目一闪威肃眼神,冷冷道:

  “戴洞主,本宫主可并不喜欢说笑。”

  戴五道:“春暖花开,你这样冷冰冰的,倒不如当‘雪天下’的庄主!”

  他这样说时,却听一人朗声笑道:

  “戴洞主让花宫主作‘雪天下’的庄主,叫在下又到哪里去?”

  随朗笑声,七条白影连翩飞至,射进了聚仙亭。

  六个或丰满充盈或劲削清逸的高高矮矮白衣人,衣白如雪,落入座位。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戴五吟至此,击案叹道:“‘风花雪月’之中,还以‘雪’最让人一涤俗念!”

  七人正中一位白衣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束发银冠,意态雍容,向戴五与花宫宫主一揖道:

  “在下陈白衣,代我们‘雪界七子’谢谢戴洞主美言。戴洞主风流人物,风云龙虎;花宫主花团锦簇、回春乾坤,岂我辈可学?”

  陈白衣这一说,花宫宫主温声道:“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剑术通神。洗雪天下人之冤之耻,意气风发,侠义日月,我们花宫姐妹,一向是敬钦有加的。”

  戴五呵呵一笑,顾视亭中诸人:“我们都来了,怎么‘月亮船’还不来……”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人道:

  “看!‘月亮船’!”

  众人望去,只月夜空中、诸峰模糊背景上,一船如银月弯弯,中座半轮圆月,银亮皎洁,正自天际驶来。

  “月亮船”行驶极速,片刻之后,已驶上了聚仙坪。

  船中间的半轮银月打开白玉之门,一人著碧玉屐,戴珠冠,披紫袍,腰佩一柄嵌着珍珠、象牙、翡翠、玛瑙、宝石等七宝的白金宝刀的中年人,在白玉瓜朝天镫的前引下,徐徐而出,来到甲板上:

  “有劳三位相候,朱某来迟!”

  ——这就是“月亮船”船主朱铅。

  ——据说出身自皇室一族,因某一特殊的原因而远走“月亮洋”,成为武林中拥有财富最多的“月亮船”主人的朱铅。他的月亮神斧是武林最诡异的兵器之一。

  另外,他的“月亮船”是由白银、白玉、象牙与白金合造的,说是船,船下有轮,能滑行飞驶道路如车;说是车,又能伸出一对银翼,能飞空中。据说是世上最聪明的一百零八个来自欧罗巴洲、利末亚、亚墨利加和墨瓦蜡泥洲的工匠和三百六十名中国能工巧匠花二十年时间制成的。

  “月亮船”的武功是武林最奇异的武功之一。

  【五】

  当朱铅传令部下以八盏白玉地朝天镫把聚仙亭照得明如白昼时,在银白灯光中,两盏紫莹莹的宫灯,忽然浮起。

  宫灯的紫影里,萨红袖出现了。

  她道:“我飞柬各位前来,是为了要借助各位之力,克制刀帝谷主方生死的武功。”

  “对帝谷主方生死的武功,如不集‘风洞’戴洞主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气功、‘花宫’花宫主的‘万紫千红总是春’奇技、‘雪天下’‘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的绝世剑术和‘月亮船’船主朱大公子的‘月光神斧’就无法克制得往。”

  “为什么要我们对付方谷主?”戴五问。

  “大而言之,为国为民,小而言之,为了各自事业利益或私愿。”

  萨红袖严肃地道:

  “据我所知,胡宗宪将献两名美女和一辆宝车给京师的严家和皇帝,这事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这阴谋如得逞,不但生民涂炭,兵连祸结,各位的不业根基也将不保。”

  “竟有此事?”众人神情俱为之一震。

  萨红地扫了一下“风、花、雪”三奇,见三奇目中露出将信将疑神情,再看“月亮船主”朱铅,见朱铅脸沉如水。正看着自己,等待下文。

  萨红袖微微一笑道:“若不是这等大事,红袖也不敢贸然柬邀各位了——说实话,原先我们幽冥教想一力承担此任的,哪知对方手眼通天,竟邀来西域金冠王,不但令我教铩羽,还反了一个叛徒。”

  “萨夫人,你能否把这事说得详细一些?像这样不显山不见水的说,我们还是一头雾水,不知个头绪。”这是花宫主在说。

  “好,我把我所知的全盘托出。”

  “胡宗宪献两名名为‘养女’或准‘秀女’和一辆宝车进京,大致是先献给严府,再由严府转献皇帝。车由胡宗宪部将一个姓姚的押运,而真正护送的是三个倭寇和一个中原武林高手。”

  “不对不对!胡宗究是备倭剿倭的,他献的宝车美女怎会是倭寇护送呢?”戴五道。

  “说来也不能完全称倭寇,因为那三个倭寇,两个是被护送的养女的家将,一个是日本浪人、刀术高手。那两个‘养女’为何会有倭寇家将呢?因为她们的‘养父’虽是胡宗宪,实际却是一半中国血统一半日本血统的混血儿,她们的母亲姓伊,是我们大明人,她们的父亲则是一个为避乱而隐居浙地的日本一门豪族的后裔,日本名叫苏我着山,中国名字依岳父姓,叫伊忠义,乃是浙江名士。”

  “原来如此。”戴五捋髯道,“这伊忠义我倒是听说过的,还曾联名上疏求皇帝抗倭。想不到这次献到京城的,竟是他的女儿。”

  “如只是这样,似乎还不能称之为阴谋。”“雪天下”“白衣七子”中的柳白衣道。

  “如只是这样,的确不能称之为阴谋。”萨红袖道目光注定柳白衣:“阴谋是倭寇利用胡宗宪的‘养女’进献之机,将行刺皇帝,造成天下大乱,以便倭寇乘机侵掠天下。”

  此语一出,众人俱大惊。

  “此语可真?”这是戴五在问。

  “我也不能确定此语真假。只是,”萨红袖顿了一顿,恨声道:“我们幽冥教想验证一下胡宗宪的‘养女’到底会不会武功?武功有多高?——结果是我们幽冥教人马大折。”

  “那两个‘养女’武功有如此之高?竟连贵教四大幽冥使者、十殿阎君也制不住?”这是朱船主问。

  “——那倒不是。武功高的是护送者,那日本三大护卫一死一伤但余下的一人刀术凶猛,敝教之中竟一时无人能敌!更厉害的是那个中原武林高手,他与那日本刀客联手,竟杀入敝教总坛,敝教以十长老困他,哪知这厮竟勾结了西域金冠王一并来对付敝教。金冠王的十大明王正好对我十老。如此敝教终因人手不足,最后竟教他们把那两个日本混血女子带走,还胁裹逼反了我的使女吴婆娑。”

  “喔,事情原来如此!”朱铅松了一口气。

  “噫,谁有如此神通,能令西域的金冠王也俯身听命?”这是戴五发问。

  “这人就是有‘快刀’、‘快刀浪子’之称的小杨。”萨红袖道。

  “‘快刀’小杨?”

  “是小杨?”

  萨红袖见大家议论纷纷,随即火上加油:“以我看来,这‘快刀’小杨颇为可疑,可能正是倭寇用以助两个日本美女刺杀皇帝的重要角色。也不知他运用了什么手段,竟使金冠王也为其所用,而刀帝谷门户枢纽的‘快刀庄’竟为他秘藏献宝宝车。这从‘快刀庄’到刀帝谷来的一路上,刀帝谷十三弟子中就有好几大弟子为他护卫而行,‘百毒门’、‘疯狂二魔’、‘红花毒尊’等一干高手,也都折于他们之手。刀帝谷十三大弟子中的‘见刀比刀’原不怕原六爷与‘八面威风’巴盖天巴八爷可能是有所知情,欲阻止此行,结果,唉,竟被他们废了武功!”

  “我怕那两名日本美女将来真会刺杀皇上,致使天下大乱,便以本教独门毒药禁制手法下禁制,这小杨竟能令眼高于顶的刀帝谷主方生死也为之所用,让方生死来破解我对那两名日本美女下的毒药禁制。我怕这事如不加阻止,将来……”

  萨红袖说到这里,却听戴五在旁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了!怪不得我白天在枕流台栏击‘快刀’小杨与那三个女子,竟连‘大劈山’轩辕昆仑也出来阻我!”

  戴五续着他的思路:“那小杨真的是十分稳健。倒是刀帝谷几大弟子都纷纷出头,若非方生死有令,谅行者了一、鼓刀老人柳铁瓦和刀帝谷第十弟子唐亮、第十一弟子冯刚也不敢得罪我‘风洞’洞主!”

  “那‘玉笛魔女’吴婆娑看样子并没受胁裹,而是主动跟了小扬他们一队。这吴婆裟竟能使我‘雌风’队杀手的‘舞阵克敌’之术发挥不出,那一身武功分明已臻上乘。那两个中日混血的美女果然绝美。原来那两个美女是受了毒药禁制,我还以为是体质文弱的‘病美人’。这两个美人中了禁制毒药,脸上、目中神采黯然时,尚如此之美,若神采飞扬、风韵生动时,其美又如何?”

  “那小杨如真会‘天魔舞’武功,如果他把‘天魔舞’武功传给那两个美女,那在皇宫施展出来,那些护卫武士大内高手又怎挡得住?杀皇帝还不是像捏死一只掌中鸟?”

  “不得了不得了,这事还真得管上一管!”

  这戴五这样想着,便不由自言自语,把他所想所思全说了出来。

  等他全说出后,见众人正看着自己,顿回过神来,脸相一窘,尴尬一笑道:“我……”

  他还想说下去,萨红袖接过话头一笑道:“戴洞主目光如炬,智慧如海,层层推理丝丝入扣。尽管那‘快刀’小杨居心叵测,还是逃不过戴老法眼!”

  这时却听“花宫”宫主冷冷道:“我听了半天,似乎这一切都是萨夫人推测、听说而已。那日本美女是否一定刺杀皇帝还在两可之间。以此没有确证之事,来入人以罪,伤人劫车,恐与理不合!只怕萨夫人用心,未必全在日本美女要杀皇帝这事上吧?”

  朱铅闻言,淡淡道:“是啊。据说那辆献宝宝车价值百万黄金以上。我们‘风花雪月’去对付刀帝谷主,如果日本美女不杀皇帝,那岂不无故与刀帝以及西域金冠王及那‘快刀’小杨一路的朋友都结上仇了?而如萨夫人来个坐收渔人之利,得好处的岂不都是幽冥教了?”

  萨红袖闻言,仰天忽发大笑。

  萨红袖这一笑,笑得如银铃急摇、金钟狂打、花枝乱颤。

  萨红油大笑毕,以手指着“花宫”官主与“月亮船”船主二人道:

  “我早知道,早知道你们会有此问的。因为——”

  萨红袖一双眼睛格外清朗地看着“花宫”宫主:

  “因为花宫主你,对刀帝谷谷主方生死,有一份崇拜之情。你不想听到在方谷主身上,会发生不顾天下安危、万民生死,为虎作伥、助倭寇实施美女杀皇帝之计这类事。”

  “萨夫人,”“花宫”宫主冷冷道,“我只相信事实。‘花宫’只凭真凭实据、人证物证俱全以定人罪过,从不敢妄加罪名于人,妄动刀兵。”

  “花宫”“宫主”道:“我只知道方谷主并非贪图名利之人。五年前天下武林大会选举武林盟主,天下各派各门都到了,连少林武当也未能免俗,连铁鲸帮五行掌这样的小门小派也妄想染指,只有方谷主置身事外。再往前说,十年前,皇帝下旨立擂,以比武形式选拔武状元,并定‘刀帝’‘枪王’等名目,天下趋之若骛,也唯有武当少林峨嵋三门与方谷主未与会。‘刀帝’令狐西笑的御封,就是在那次会上封的,因为他以一柄刀胜了天下英雄。震于方谷主文学武功盖世之才,严嵩请五大要员入谷,欲请方谷主出谷,出任七省巡抚之职,方谷主也未动容。……恕我愚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武林盟主、‘刀帝’之位及七省巡抚更大的名目让方谷主动心,该不会是有人许诺让严嵩的首辅之位让给方谷主吧?”

  萨红袖道:“当然没人作得了主,让严嵩让权让位给方生死。便严嵩的权位让给方生死,他也未必动心。”

  “但是,”萨红袖看着目中露出笑意的“花宫”宫主:“如果有人说,一旦倭寇刺杀皇帝成功,天下大乱,群龙无首,诸侯割据,方生死出谷可大展雄才,逐鹿问鼎,一拥江山。你说方生死会不会动心?”

  “如果有人说,他有武功秘籍能让方生死成为武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人,使方生死能打败令狐西笑,他会不会动心?”

  萨红袖望着“花宫”宫主:“知道方生死性格的,莫过于我。因为我曾痴心爱过他十年。他心中想什么,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二十年来,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白玉姬!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白玉姬竟会嫁给令狐西笑!”

  “因为白玉姬与方生死都曾有过默默相许此生的倾城之恋。”

  “因此在武功上胜过令狐西笑,要让白玉姬明白他方生死无论文学武功人格品貌都比令狐西笑强,白玉姬应该爱的是他方生死而不是令狐西笑!——这已成了方生死最大的心愿。”

  “除了当皇帝,除了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人,还有一件事也会令方生死动心!”

  萨红袖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

  “那就是女人。”

  萨红袖说至此,仰首向天,负手独步。踱在亭外草坪上,脸上竟有凄凉、怅然之色。目中有着美人迟暮的沉痛、英雄白首的寂寞与失败者的不甘,她的身姿似显得单薄起来,像一支秋风中的白荻。

  她幽幽地道:

  “我这样的女人,她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我爱他十年,他从没许我半个爱字,从没拿温柔的目光看我一眼,连跟我多说一个字也不肯。因为我与白玉姬同龄,我最美的时候也正是白玉姬最美的时候。以白玉姬的绝代风华、风情万千,我纵再自负,也自觉无法与白玉姬比美。他心中只有白玉姬,他觉得与其他女子若多看了一眼,多说了一句话,就对不起白玉姬。——这就是我后来嫁给‘幽冥帝君’墨班戈的原因,我既得不到方生死的爱,我又何必再痴心下去?我那时嫁给‘鬼帝’,正是他与‘幽冥教’鼎盛之时,而方生死还默默无闻!我萨红袖并不是没人爱,我也算拥有过武林中最威风的男人!”

  “花宫”宫主冷笑:“墨夫人,这好像不是你诉说你情史的场合。”

  萨红油深深叹了一口气。

  萨红袖望向“花宫”宫主,摇了一下头:“没用的,花宫主,你虽比我比白玉姬年轻十岁,你对方生死的那份感情也不会有着落的。你固然也美,美得超尘脱俗,但你不知你的缺陷。你致命的缺陷是呆板、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你的母仪天下与英武风姿,又怎敌白玉姬那女人成熟的丰韵?”

  “萨红袖!”“花宫”宫主目光一寒:“你若再对本宫言辞无礼,我会让你后悔有这一张嘴的!”

  “我只不过讲事实而已。”萨红袖淡淡道,“反正我爱方生死之事是武林尽人皆知的旧闻,而你对方生死那份英雄崇拜之心,谁不知情呢?”

  萨红袖道:“方生死如果还有动心的女人,只有两种女人:一是让方生死即使要了那女人随后各自东西使方生死感到不会惭愧的女人。二是让方生死要了那女人后感到骄傲的女人。——因为方生死是一个不愿欠一丝情债的男人,方生死又是一个骄傲的男人。”

  “这世上让方生死要了后不感到惭愧的女人只有一种:那就是热烈地爱上他、甘愿为他献出一切,以被他爱过为一生最大幸福,同时方生死又对她有即使这个女人献身也报答大恩的女人。”

  “这世上能让方生死要了那女人后感到骄傲的少而又少。因为与白玉姬比,许多许多女人都显得乏善可陈。但也有例外,譬如皇帝的女人。”

  “如果皇帝的女人连皇帝也没得到先让方生死得到了,这这是不是一件令方生死值得骄傲的事?”

  “这世上能让皇帝戴绿帽子的男人毕竟不多。这世上如有只配皇帝爱的女子却爱上方生死,爱得如痴如醉,是不是值得方生死骄傲?”

  “这两种女人不管哪一种,还必须具备一点条件,那就是美丽与年轻。美丽与年轻得即使白玉姬在侧也不感到逊色才行。”

  “比白玉姬更美的女人。现在有了!”

  “因为白玉娘已四十二岁。四十二岁的女人毕竟敌不住无情的岁月。虽然风韵犹存,毕竟徐娘半老。四十五岁的女人毕竟无法比十六七岁十八二十岁的青春少女。”

  “现在这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已出现,且有人已见到过了,那就是苏我赤樱与伊豆豆。这两个女子的美丽动人,我见犹怜。我可以保证,即使白玉姬来,也不会夺走男人们目注苏我赤樱与伊豆豆的目光。那白里透红脸蛋写着青春的娇羞,那婀娜娉婷的身姿喷着青春的风韵与热力,还有那肌肉充满弹性的、匀称修长的美腿;那香滑的肩头、那瀑布般蓬松的秀发,那水灵灵的、含着少女多情的眼睛……这些,都是二十五岁以后的女人所没有的!”

  “而这两个女子正是献给皇帝的女子。而这两个女子,正接受方生死的治伤。”

  “我的武功虽平平,但我以敝教一种独特的毒药禁制手法制住了苏我赤樱与伊豆豆,天下只有一种人能解开,那就是练到‘刀劫神功’第九重境界以上的人。——当今世上,练到‘刀动神功’第九重境界以上的,只有方生死一人。”

  “方生死要解开我的毒药禁制手法,是很累人也很危险的,这种解法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全失成为风瘫废人,旦头上将生三至五个毒气气包;重则当场丧命。——因此若非遇到非常之事,敝教也是严禁使用这一毒药禁制手法的。”

  “如果方生死为这两个女子解除禁制,那是冒了生死之危的。而且此事极耗真力,估计以方生死功力,也将损耗十年功力。”

  “而如方生死不解禁制,这两个女子将精神萎靡,受毒药折磨,两年后毒发身亡。——这并不是我天生狠毒,实因我怕这两个女子太美了,会真把皇帝迷上。现在的皇帝又那样好色。她们至少有数十种方式,不着痕迹地令皇帝死在她们手里!因此,为国为民,我也只有狠一点心肠了!”

  “因此,如果方生死为这两个女子解了毒药禁制,实有了再生之德。这一种大恩大德,便是教一个人日后为之死也是值得的。”

  “何况,据我所知,这两个女子在见了方生死后也爱上了方生死,爱得都不肯让方生死医治她们了!——因为她们怕方生死有危险!她们说她们反正末了迟早是死,就是痛苦也痛苦为时不久的。因为她们反正要被献给那长得两眼无神形象委琐庸俗的小老头皇帝,倒不如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以求得这短暂的幸福,享受生命的快乐!”

  “事实上,正是基于这两个女子如此深情对待方生死,方生死才决定为她们解除毒药禁制的。”

  “至于解除毒药禁制后,方生死与那两个日本美女的故事,有两种说法,四个不同的故事。”

  萨红袖道:

  “一是方生死接纳这两个女子的献身。”

  “关于这个说法,有两种故事。”

  “一种故事是说,那两个女子被解除禁制后要求献身给方生死,她们说,与其把这最美好的初次给昏庸好色的皇帝,还不如给方生死这真正的男人。这样即使她们到皇宫死后也不会遗憾了。这两个女子相信,只要方生死要了她们,就不会再让她们死在皇宫了。这样她们在刺杀皇帝时,才真正没有危险。没有方生死这样的大高手保护,她们纵能刺杀皇帝,也无法全身而退。为了保证自己不受伤害,她们必须得到方生死的爱护之心。这一切的一切,都以刺杀皇帝为目标。何况方生死也的确是一个值得献身的男人!”

  “另一个故事说,那两个女子在解除禁制后要求献身。方主死说,既然你们将要刺杀皇帝,在死之前要做到不欠缺任何人的债,既然你们要寻找这人生最后的快乐,我就让你们了结心愿。这样,即使各自生死千秋,也各自此生无憾、无愧了!各自但求心安罢!”

  “不,方谷主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市恩小人’,他不会接纳那两女子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造谣!”“花宫”宫主言辞激愤地反驳。

  “我也希望方谷主不是!”萨红袖道,“不管如何,我们总希望崇拜的英雄是完美无缺的。”

  “另一种说法是方生死没有接纳这两个女子的献身。”

  “这说法也有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是说,方生死解除那两个女子的毒药禁制,不肯接受这两女子的要求献身的请求,对她们说,要报恩的方式很多,能杀掉皇帝就是最好的报恩。而据人私下听方生死说,他不肯接纳那两女子,怕那两女子在欢爱后贪恋生命的快乐,临阵畏死,完不成杀皇帝的大事。他不能为了女人而牺牲江山。”

  “另一个版本说,方生死解除那两个女子毒药禁制后,那两女子要献身,方生死没答应,说等两女杀了皇帝后,再同享天下最大的快乐。”

  听了萨红袖滔滔不绝地说到现在,朱铅扫了萨红袖一眼,冷哼一声:“你这两种说法四个故事,怎么都说那两个日本美女要献身给方生死?似乎这两个日本美女是平康里的妓女或天下第一荡妇淫娃。难道就没有其他说法?”

  “有。那就是两个日本美女毫不对方生死动心,一心想杀皇帝。方谷主为她们解除毒药禁制,也只是为让她们行动不受影响。”

  “墨夫人,”陈白衣问,“你口口声声说那两个日本美女要杀皇帝,方谷主为她们解除毒药禁制也是为了方便这两个日本美女杀皇帝。不知其根据是什么?如果这事是无稽之谈,一切岂不是都成了萨夫人你对方谷主、对那两个日本美女的随意诋毁诬陷?该不会是萨夫人你为了一泄私愤,而播弄是非,或者如朱船主所言,以我们‘风花雪月’四奇为刀,行‘借刀杀人’之计或‘卞庄刺虎’之计,让你们幽冥教从中渔利吧?”

  “这倒也是的。”戴五道,“这两个日本美女杀不杀皇帝看不出来,但她们至少都很端庄,冰清玉洁,并不像墨夫人说的那种不顾廉耻、随意苟合的水性杨花之女。”

  “墨夫人,我想你不会仅仅说出你种种怀疑、猜测、臆测,就叫我们‘风花雪月’去对付方谷主吧?”“花宫”宫主道。

  萨红袖说:“不会。就是我会,你们是那种凭人片面之言就行事的人吗?”

  萨红袖目光扫了一下亭中诸人:“我约你们来,是请你们作个见证,订个盟约。”

  “如果方生死真的如我适才所说的那样,在为日本美女解除毒药禁制之后,男欢女受,作出那等事,就请各位作个见证,证明方生死并非一生只爱白玉姬一人。”

  “如果日本美女真有刺杀皇帝之举,这一切都是今日方生死为美女解除毒药禁制所造成的。我们要合众人之力,为天下百姓请命。如日本美女真有杀皇帝意图,方生死要力阻此事发生。如果被日本美女真的杀了皇帝,方生死只有自杀以谢天下!——而如果方生死真的与倭寇有勾结,要扰乱天下,则我们应联手制之!”

  萨红袖凛烈之光,注视众人,肃容道:“难道诸位以为红袖此言,也为一已之私么?”

  “此话老夫赞成。”戴五道。

  “这还说在理上。”“花宫”宫主点头。

  “方生死如真勾结倭寇杀了皇帝,我们‘月亮洋’虽与当今皇帝不和,也一定全力为皇帝复仇的。”“月亮船”主朱铅慷慨陈言。

  “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互望了一眼,一眼之间,心意已通,齐声道:

  “如方生死真勾结倭寇要杀死皇帝;我们‘满座衣冠似雪’三百六十名壮士只要还有一人活着,誓必杀之!”

  “好,我们立盟誓!”戴五道,“一家毁盟,四家共击!”

  “我们立誓!”

  【六】

  盟誓完毕。

  “风”“花”“雪”“月”四奇立起身来。

  萨红袖望向西北方向,喃喃道:

  “噫,子时已到,怎么还不见动静?”

  话音刚落,只见西北方向忽亮起一簇五彩焰火。

  萨红伯顿目露喜色,叫道:“走,跟我去看方谷主为那两个日本美女解除禁制。”

  萨红袖与众高手纷纷飞落到山坡上。

  山坡上,正有鼓刀老人、“快刀”小杨、行者了一等人严阵以待。

  山坡上有一山洞,洞门紧闭。

  鼓刀老人柳铁瓦见了萨红艳及众人来到,似早在意料之中,一揖道:

  “刀帝谷弟子谨候各位大驾光临。”

  “你师父呢?”

  “正在洞内为苏我姑娘与伊姑娘疗伤。”

  萨红袖冷笑道:“洞内就你师父与两位姑娘?”

  “此洞是刀帝谷的禁地,历来为谷主坐关之地,旁人,准有资格进去?”

  “人没资格,仙就难说了。”

  “萨教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说人可能没办法进去,仙就可能有办法进去。譬如‘土中仙’……”

  “‘土中仙’苗家?”鼓刀老人惊讶道。

  “想不到柳先生也知道‘土中仙’苗家!”

  “‘土中仙’苗家与我们方谷主有杀子之仇。当年‘鬼公子’苗玉郎在刀帝谷周围方圆五百里内仗着土遁绝技,连作三十一件采花案子,无人奈何。后被老谷主以其智慧和‘天刀’武功伤于蔡知府后花园,被官府捉住枭了首。——难道‘土中仙’苗家想暗算、报复?”柳铁瓦道。

  “师兄,要不要开洞门看看?”唐亮问行者了一。

  行者了一似正在闭目修炼功夫。

  了一忽身子震了一震,大喝一声“关!”

  了一精黑、铁瘦的脸忽像铁被烤红似的红了一红,白了一白。

  就在这时,洞门内忽响起了一声朗笑之声。

  洞门洞开。

  门开。

  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汉子。随后是苏我赤樱与伊豆豆。

  文静力弱的苏我赤樱竟以单手拎着一个身穿一种奇特盔甲的白发婴儿面的五短老人。

  那奇特盔甲醒目地呈现一道遭硬物划过的、已快分裂的裂痕。

  五短者人愤怒地叫道:“轩辕昆仑,你毁我宝甲,我们‘土中仙’苗家不会放过你的。”

  那身材魁梧的英俊汉子仰天大笑:“我轩辕昆仑,一生怕过谁来?”

  随着说话,从脸上揭下一张面具来,露出的正是瘦骨棱棱、相貌雄奇、一双金瞳大眼炯炯有神的轩辕昆仑的本来面目。

  拎着五短老人的苏我赤樱淡淡道:“已然被擒,兀自发恨,‘土中仙’苗家还真有种!”

  ——苏我赤樱说话竟作男声!

  戴五望着苏我赤樱笑道:“原来薛公子是观音大士下凡,能现三十三变化法身!”

  “我们按计守在洞内,我假寐靠在一旁,轩辕大侠与薛公子扮作方谷主与樱子作正在运动疗毒、解除禁制之状。等到子时一到,地上忽冒出一个白发婴儿脸的头来,我不由发出‘啊’的一声,轩辕大侠与薛公子都装作正在运动疗伤的紧要关头,各自闭目运动,一动不动。白发婴儿老者人见状一笑,忽向上跃、整个人都跃在空中,像一只穿山甲又像一只大头龙虾,张牙舞爪地怪叫一声,扑向轩辕大侠。轩辕大侠待那怪老人将临身时,忽然转身立掌为刀,一刀向怪老人迎面劈下。怪老人中了一刀,急窜而出,向来时的地洞头下脚上地扑下去。这时只听外面忽传来隐隐的‘关’字之声,说来也奇,老人的头已一半撞入地下了,那地洞忽关合起来,把老人的头给卡住了!而后薛公子像一只掠地紫燕掠出,把老头给擒住,隔着那怪盔甲点了几处穴道。”

  “见怪老人已被擒住,薛公子一手拎着怪老人,仰天朗笑了一声,你猜地上怪老人冒出来的地洞怎么啦?又开了,只是泥土稀松,洞口好像比原来小了许多。”

  这是伊豆豆在跟吴婆娑、小杨讲述她在石洞中的亲身见闻。

  小杨听了心中顿时明白——

  原来“大劈山”轩辕昆仑已练成了能裂石分金的掌刀!这一掌刀竟能把怪老头那怪盔甲劈裂开。

  如此功力,那么世上的一切盔甲都挡不住轩辕昆仑的掌刀开膛剖腹之锐了!

  “无影刀”薛泪薛公子能隔着那怪盔甲点穴,这要不是“刀劫神功”练到聚气成形的境界,是根本做不到的。

  那么“无影刀”薛泪的“气掌之刀”也已大成!

  行者了一以其精修的内功,既然已练成“金刚大挪移力”关合土石,那么他就可以以万物为兵器,随时可“借刀杀人”了!

  这时,只听鼓刀老人道:“家师在‘砥砺台’相候各位!‘风、花、雪、月’四大奇门一时齐至,刀帝谷蓬筚生辉了!”

  乱石寒紫如铁。

  急瀑飞溅如雪。

  天风鼓荡,风雷之声满谷回响。

  砥砺台下,有一略呈弓形低洼的平坦的大石石坝,宽逾八尺,长达十数丈。

  石坝之上,有一块刀形巨石横在坝上,“刀”背厚达三尺,“刀”长十余丈、宽八尺,刀把、刀尖、刀刃历历俱在,俨然一把巨石石刀!

  急瀑冲下,正溅在石坝、石刀之上,喷珠溅玉,雪浪竞涌,风雷之声滚滚,蔚为壮观!

  ——这石坝在小杨看来,乃赫然是一块用以磨刀的巨大砥石!

  砥砺台,名符其实。

  刀帝谷,名不虚传。

  试问世上还有哪一把刀,比这把石刀更大呢?

  此刀诚乃刀中之帝!世上所有的刀到它面前都显得渺小,只剩下俯首称臣的份了!

  而让大家更奇的是,瀑布冲激的石坝上,有一身材魁梧的大汉,正弓背以双手推着那石刀在磨刀!

  在这大汉的推动下,那巨大的石刀竟缓缓地在石坝的巨抵上移动!

  这一巨石石刀,其重又何至万钧、十万钧?

  这,要有怎样的神力,才能推得它动?

  但这大汉推着那石刀,竟真的推过去又拉回来地磨起刀来。

  看着那大汉把那巨大的石刀徐徐地拉回又缓缓地推过,众人都揉了一下眼,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也有人在自己身上拧了一下,觉得疼了才知这是真的,这一切并不是梦!

  众人都呆了!

  忽然,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啸声冲天而起!

  那大汉用力双掌推出,双足往石坝上一蹬,人顿若俊鹘穿云一般从砥砺台下冲天而起!

  在这人脚下,那巨大的石刀在双掌的一推之力下,犹在缓缓向前移动!

  似有一位无形的天神在磨刀!

  啸声中,这大汉一冲二十余丈,竟冲到了砥砺台上空,随后缓缓向台上飘落。

  这大汉落到台上,正背对着台上众人。

  天上,一轮大月如斗,正升在他肩上,给他的肩上、他的头发、他的臂膀、衣褶衣纹一一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这大汉身上,似有一种水气氤氲、笼罩,这水气在月辉中竟似也闪着无数细小的银光。

  这大汉身上,似有一头黑发闪着银辉,在月光中天风中徐徐飘动。

  这大汉朗声笑道:不知各位夜游刀帝谷,我这落汤鸡一般的样子,让各位见笑了!

  他说完,缓缓转过身来——

  众人只看到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剑眉星目,鼻直口方,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来。

  这英俊至极的汉子道:

  “我就是方生死!”

  一时间,萨红袖、“花宫”宫主、“风洞”洞主、“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月亮船”主、“快刀”小杨、“玉笛魔女”吴婆娑……所有在场的人都忘了开口。

  ——方生死!

  ——刀帝谷主方生死!

  我们终于见到刀帝谷主方生死了!

  这句话,在这一瞬间滚过了所有人的心口。
第十四章 双雄会

  【一】

  一声女人的尖叫响起,划破了旅途的岑寂。

  “怎么啦?”“是谁在叫?”车前、车后的人纷纷发问。

  走在头里的三骑马齐勒转马,奔了过来。

  那是“快刀”小杨和两个气宇轩昂的青年武士。

  “车内什么事?”身材高瘦的青年武士问。

  他的问话透着一种果敢、威严。

  车内探出妙偷伊豆豆的头来。

  “鄢公子,是吴小姐作了个梦,梦中惊了一下。”

  伊豆豆回答着那身材高瘦的青年武士问话。

  她的眼睛却望向“快刀”小杨。

  她向小杨眨眼笑了一笑。

  她叫的“鄢公子”,难道就是御封刀帝令狐西笑两大弟子之一的“追命公子”鄢近花?

  鄢公子眉头皱了一下,看了车子一眼,打马又奔向前面而去。

  小杨与另一个青年武士则在车后随行。

  车队,在官兵、武士、江湖高手的护卫下,正向前面进发。

  前面是文安。

  文安。保定。新安。安肃。永清。固安。良乡。宛平。信安镇。这一路上将过去的这一带地区,都透着安定、太平的气象。

  即使旁边有一个雄县,透着英雄气象,前面还有个霸州给镇着。

  而刀帝令狐西笑就在霸州接应、镇守。

  在大难不死的押运军官姚把总与胡宗宪的总管杨总管看来,这下子可终告平安了!

  但真能平安么?

  【二】

  车内。

  吴婆娑脸上犹有忡怔之色。

  苏我赤樱用她温柔的目光抚慰着这个在江湖上有着“玉笛魔女”之称的来自幽冥教的奇女子。

  她想不到一向沉着、果敢、英武的吴婆娑竟也会有惊恐之意、忧郁之色,也会柔弱如斯!

  “吴姊,你怎么啦?”伊豆豆挨着吴婆娑坐着,问。

  “我自见到‘鬼后’萨红袖后,就有一种她不会放过我的感觉。要知道幽冥教虽被‘快刀’杨大侠和西域金冠王所克制,但它的势力范围之广、组织的神秘、残酷的报复手段,在江湖各帮派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们现在有刀帝的‘武圣门’弟子与官兵护卫,刀帝的两大弟子都在,还有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快刀’小杨,再前面还有威震四海的刀帝接应,难道萨红袖敢惹刀帝?”

  这是伊豆豆在宽慰吴婆娑。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一向都有自己的主见,能独当一面。”吴婆娑道,“但这次我忽觉得有些怕,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很怪,也很怕人。而我做梦和预感,都是很灵的。还记得在红花集么?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后来就真的被‘红花毒尊’下了蛊。虽然蛊不久就被收回,给解了,但我们都算吃了一下苦头。”

  “这倒是真的,被放了蛊后,我们都难过了好几天。”苏我赤樱应道。

  “这次你做梦又做到些什么?”伊豆豆问。

  “我做梦好像是在坐车从一个有两座高塔的城里出来,走在一片荒凉的、黄沙扑面的路上,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冒出许多牛鬼蛇神、马面夜叉、神神魔魔,挥舞各种兵器争先恐后扑来。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拼命与他们对打,但忽然有兵器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他死了,死了还向我看着,好像很悲哀。我好像只有一点儿大,被抱在一个很美的女人的怀里,那女人长得有些像你,”吴婆娑说到这里看着苏我赤樱,“那女人真的很像你,苏我小姐,和你一样漂亮、温柔。她抱着我,在哭,她哭着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像是我的娘。我从没见过我娘但不知怎的我会做梦做到有一个娘。……再后来我好像一下子到了一个大城里,在一个长长的、幽幽的胡同里飞快地跑,忽然飞出一只大黑袋子把我头套住了,这时一个独臂的男人长得很像聂当,忽过来抱我,像饿狼一样要咬我颈项。但萨红袖一掌把聂当打下去了,萨红袖恶狠狠地说我要报复吴婆娑!她竟变成一个男人。这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向我游来,要咬我!一个大胡子的男人从云里下来一把把我救了上去,但忽然两人都从天上掉进一个深达万丈的深渊,我不由发出叫声来……梦,就这样醒了!”

  吴婆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应该到一个幽冥教无法到的地方去,到那里自开一个天地。”

  “那就学虬髯客到海外去开国,也作一个扶桑国王!”伊豆豆快人快口地道。

  “我担心,”吴婆娑脸上犹笼着阴影,“幽冥教要夺回它的幽冥宝典,会派护教法王来对付我。”

  “幽冥教的护教法王的邪术与武功,恐怕连刀帝也未必对付得了!”

  就在吴婆娑说这话时,忽听外面有了骚动。

  伊豆豆不由从车窗外向外看去。

  却见一个人桀桀怪笑着,从路旁直向车子扑来。

  这人笑得诡异之极!扑来的身法极快。

  “什么人?”

  这是刀帝两大弟子的“追命公子”鄢近花在喝问。

  吴婆娑神情一紧,听着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随即响起有人惨叫倒地声、兵器发出的啸声与此起彼伏的振衣声、叱喝声。

  只听“快刀”小杨的声音沉着而响亮地压过一切响声,传了进来:

  “三位姑娘不必惊慌,有我们在!”

  随即响起了一道苍凉的声音——

  那是角声。

  军中画角的角声。

  【三】

  鼓刀老人柳铁瓦、行者了一拍马狂奔。

  两人身后都跟着两匹快马。

  三马换乘,让马轮流歇力,无疑是长途急驰的良策。

  柳铁瓦、行者了一两人都神色凝重。

  两人仿佛在赶扑一场大火。

  “唐十师弟、冯十一师弟此时可能快赶到得胜淀了!”

  “但愿他们能先拦得一拦。我们在文安再接着拦!”

  “我们只要拦上一阵,三师兄就会赶到了!”

  “二师兄与师父,也一定会随后赶来的!”

  “想不到‘快刀’小杨、乌衣道人、柳虎侯都把我们骗了!”

  “敖十二师弟能神志清醒过来,说出大师兄的死因,真是神明佑我们得报大仇!”

  “九师弟机警过人,随那日本忍者高手,果真探到了倭寇最秘密的消息!”

  “幸亏如此,否则,师父这一生英名清誉,便葬送在那两个日本丫头手上了!”

  “五师弟,前面该在什么地方打尖?”

  “追风堡。”

  薛泪与轩辕昆仑看着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取自一只信鸽的脚圈。

  纸条上写着虽寥寥无几、但触目惊心的数字——

  “倭借胡献美刺皇。九”

  “倭借胡献美刺皇。”

  这就是说倭寇借助胡宗宪献美女的机会来刺杀皇帝。

  这就是说:被师父解除毒药禁制的日本美女苏我赤樱和伊豆豆将是刺杀皇帝的凶手!

  而师父与幽冥教“鬼后”萨红袖及“风”“花”“雪”“月”四大奇门掌门人击掌为誓:

  如苏我赤樱、伊豆豆真有杀皇帝的企图,则刀帝谷将力阻美女进京,直至把苏我赤樱、伊豆豆击成废人或击毙!

  否则,一旦真被日本美女刺杀皇帝阴谋得逞,谷主将自杀以谢天下。

  否则,四大奇门将共起讨伐刀帝谷,灭刀帝谷全门!

  因此,当务之急,必须全力阻止献美宝车入京!

  薛泪道:“你先赶去。令狐西笑在霸州,他两大弟子‘追命公子’鄢近花与‘天外飞月’姚悲则在泰安接应‘快刀’小杨一行,现在大概距文安两百里路,柳师弟、了一师弟定拦不住‘追命公子’与‘天外飞月’的!你先去挡上两个时辰,我随后与师父赶来。”

  轩辕昆仑道:“师父正在坐关,我这就先行一步了。但愿能把他们拦在到达霸州之前。”

  薛泪:“师父曾发誓如武功打不过令狐西笑,决不出山,这回出山,最好能不与令狐西笑相逢。否则,这两雄相会,龙争虎斗,鹿死谁手,殊难预卜了!”

  轩辕昆仑大笑道:“以我看来,师父武功已直指‘刀劫神功’第十二重境界,距最高的第十三层境界已不远。想那令狐西笑当了官,荣华富贵之下,武功还能像师父这样日夜砥砺、苦练精修么?”

  薛泪道:“你这话也是。只是我们刀帝谷已静了三十年,这一次既要报大师兄被杀之仇,又要又令狐西笑这御封‘刀帝’一较高下,正应了久静之下必有大动一语。这一动,虽不能说‘静而圣,动而王’,也不能折了刀帝谷的威风!”

  薛泪目光湛然,眉宇一扫忧愁之色,显得精奇雄丽:“必要时,刀帝谷可动员经营了三十年的弟子精英,各地刀帝谷弟子齐动,江湖上又冒出一个大帮了!”

  轩辕昆仑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四】

  “追命公子”鄢近花一掌击出。

  那来袭的怪客借鄢近花对掌之力,身子高高飘起,一掠树梢,闪了一闪,从树顶上扬长而去。

  “追命公子”鄢近花面有恨色。

  另一个青年武士笑道:“鄢兄何必赶尽杀绝?他既中了你的‘追魂掌’,侥幸不死,也大病一场了!”

  随行的杨总管皱眉道:“点子是什么路数?”

  把总姚仲虎捻须道:“我虽不知是什么路数,但这人决不是来劫人劫车的,不是来踩盘子,探虚实,就是有意来骚扰的,——可能与谁有仇想寻仇吧?”

  ——这把总官此番说的一番话,竟然都是老江湖的行话。

  ——显然,这把总官并不简单。

  这时只听“快刀”小杨手里举着一把刀尖上钉着纸柬的匕首道:

  “飞刀留柬的原来是幽冥教。”

  “他们果然还没忘记我。”

  车内,“玉笛魔女”吴婆娑冷冷道。

  临到事来了,她反而变得镇定起来,眉宇间又恢复了英武之气。

  “追命公子”鄢近花。

  “天外飞月”姚悲。

  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此时正在“快刀”小杨鞍前马后、策马而行。

  这使小杨有机会把刀帝令狐的两大弟子和刀帝谷主方生死的几大弟子作比较。

  方生死的几大弟子,敖断雁的骁勇、冯刚与唐亮的刚猛、“天狐”胡天的机警、巴盖天的冷厉、鄂恩的诡秘难测、原不怕的心思绵密,都给小杨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鼓刀老人柳铁瓦的乐观豁达,行者了一的木讷而精猛勇毅,“大劈山”轩辕昆仑的豪迈,“无影刀”薛泪的阴柔。

  但“追命公子”鄢近花显然不同于上述七人。

  鄢近花就是鄢近花。

  他瘦削,目光如鹰,办事干练,作风果敢。

  他武功绝高。

  当那个幽冥教怪客来袭时,他距车七丈之远。

  他一闻笑声即跃起,跃在路旁一处高岩上。

  然后他才出手。

  他扑向幽冥教怪客时,幽冥教怪客连变四次身法也未能摆脱他的扑击。

  他与幽冥教怪客对了一掌。

  他的招式朴实无华,然威力极大。

  他一掌击出,并不再出第二招。

  他从闻警到出招这一连串的反应、变化、行动,都像一只鹰。

  兔起鹰落、苍鹰搏兔的鹰。

  怒鹰!

  饥鹰!

  和“追命公子”鄢近花不同,“天外飞月”姚悲则静。

  他冷眼观一切。

  幽冥怪客笑声起,人现,扑击,伤人,飞刀,遁逃,和鄢近花对掌,逸去……这一切他都冷眼观之。

  最后他笑,笑慰鄢近花。

  这人能一眼看出敌人的强弱、来意,处变不惊,从容观察全局,不躁,不慌,不炫技,不贪功,又体察入微,一语中的,巧平同门心事。

  这一种冷静的处事之风,才真可怕!

  ——“快刀”小杨心里这样评估着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

  却见“天外飞月”姚悲放慢了马速,走在“快刀”小杨并排。

  “你一直在观察我们。”姚悲道。

  “你刚才接飞刀传柬的那手破暗器手法,是不是就是乌衣道人独创的‘分光捉影’?”

  姚悲的目光盯着“快刀”小杨如一把刀钉住了腾挪变化的龙。

  一挣脱刀就变化、逸去的龙。

  小杨心下一凛:原来他也一样一直注视着我!

  小杨迎着姚悲的目光淡淡一笑:

  “你不观察我,怎知我在观察你?”

  你不观察我,怎知我在观察你?

  ——这就是小杨的回答。

  【五】

  密室。

  密室悬着各式各样的刀。

  所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直的弯的刀组合成一组组,呈扇形排列在墙壁上。

  这里有最古老的石刀、也有才出炉的新刀,这里有庄重的青铜刀、用作货币的金错刀、安南国进贡的宝犀刀,这里也有软软的缅刀、弯弯的倭刀、月牙形的波斯刀。

  但所有的刀都不及供在中间的一把刀重要。

  这刀无鞘、无彩、无把。

  这只是一片炼作、锻成、铸就、打罢刀形的刀片。

  这刀如一泓秋水静躺在刀架上。

  刀前有琴台。

  琴台有琴。

  琴无弦。

  刀后有香几。

  几上有炉。

  炉上插着一柱香。

  香清。香淡。

  香是心香。

  室内地上全是细细的、银白的尘沙。

  沙地细腻、洁净、平润如一张宣纸。

  这就是刀帝谷方生死坐关悟武的密室。

  方生死焚香,抚琴。

  方生死洁净、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地滑过琴身。

  方生死抚摸琴身的手充满了温柔的感情。

  方生死然后拇、中、食三指轻拈起刀。

  他拈刀的手如拈笔。

  淡淡的、斜斜的拈笔。

  方生死闭目。

  方生死闭目如灵魂已出窍而去。

  方生死的灵魂如有什么在牵引,远逝而去,远游天边,远游到谁也不知道的远方……

  ——方生死已“死”!

  方生死忽活!

  但见他忽一触而醒,一醒而跃,跃在空中连翻出满空的身影!

  他身子浮在空中挥刀起舞如一个得了灵感的书法家在空中疾书!

  他的神情如醉如颠如痴如狂,似在大哭又似在大笑!

  他狂舞狂颠顿足抢首横冲直撞,忽大悲大恸忽大喜大乐,他手舞足蹈、大笑大闹之际忽又凝神屏息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把刀遥按在一个灵感所止的点上!

  只见他身形时而如行云流水、白云出岫,时而如乱石穿石、惊涛拍岸,时而杏花春雨江南,时而铁马秋风塞北,时而千军万马沙场秋点兵,时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然后他忽然一静。

  他吸气。

  他如巨鲸吸水般吸气。

  然后,他停止了一切动作。

  他睁眼。

  望向沙。

  沙上有字,如满纸烟云,龙蛇竞舞,铁骑纵横——!

  焚香。抚琴。琴虽存,人何在?斯人已去,琴复何琴?便有高山流水,叹谁为红粉知音?琴无弦,生无欢,年无春!人其有病,天其知否?

  (人有病,天知否?)

  我纵有病,谁知我怜我?便生生死死罢了,便平生寂寂无知己、死以青蝇为吊客!玉姬玉姬,如我身葬寒泉、魂断大漠、铁沙销骨,你会为我一悲乎?……

  白玉姬!白玉姬!白玉姬!

  人当生而尽欢、死而无憾!奈吾生有何欢、死又何憾?如你不在我身边,我便拥了江山作了神仙成了千古一人又有何乐?

  玉姬,我恨天!恨命!恨让你变成令狐夫人的一切!

  我哪一点不如令狐?

  我哪一点不如令狐?

  我恨,恨为什么我是‘天刀’方残生之子而不是大将军令狐国宝之子?我如是拥有荣华富贵的令狐西笑,玉姬怎会嫁进侯门,嫁进侯门,“一入侯门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入侯门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玉姬玉姬不知你午夜梦回小楼独倚听笛月下可曾心头掠过故人的影子?

  玉姬玉姬,我要练成绝世的刀法我将向你的夫君令狐挑战!我将证明这世上谁配作刀帝谁配作你英雄无敌的郎君?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岂局促如辕下驹?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儿女情应长,英雄气怎能短?!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令狐西笑,我要出谷,与你一较高下!

  乘风破浪会有期,直挂云帆济沧海!

  ……

  字,铁划银钩,磊落胸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其间龙飞凤舞、枯藤绕树、惊蛇入草,雷奔电闪之妙,妙不可言!

  ——这些字,都是方生死适才凌空飞舞时,遥以刀为笔,凌虚镂刻在乎沙浮尘上的!

  方生死有山东徂徕山铸刀大师朱墨生所铸名刀一把,刀名“镂尘”。

  他那些字,就是以“镂尘刀”凌空书写在沙上的。

  方生死伫立良久。

  他观字。

  他看完“海”字那最后长长的、苍劲的一笔回环之笔——那一笔带着飞白,含着顿挫,一波三折,极尽阴阳之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眉舒目朗,心平气畅。

  然后,他温声问:“门外可是阿薛?进来吧!”

  他随即一口气吹平了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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